年轻道士直起腰杆,辗转腾挪,蹦跳起来,朝天递拳,将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个小国。
颍川郡,遂安县,灵境观。
年末时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了,结果又迎来一场鹅毛大雪,大地银装素裹。
小道观内还算有几分年味,张贴了福字和春联和彩绘灵官门神,如今老观主刚卸任,新观主还没有上任,庙祝刘方最近是不敢来道观露面了,都是常庚带着几个年纪轻轻也未授箓的常住道人,在这边忙碌。这天,常庚登上鼓楼按时敲过暮鼓,返回那间与灶房相邻的屋子,点燃油灯,从床底下抽出一只小木箱,取出一只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陈丛敲了敲门,常庚说了句没栓门,少年推开门又关上门,坐在桌旁,好奇问道:“常伯,这些是什么?”
常庚笑道:“俗称筭子。”
陈丛疑惑道:“什么?”
常庚解释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筹算之算。长六寸,计历数,六觚为一握,数量有点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自己数数看有多少枚。”
陈丛却懒得去确定数目,只是问道:“是运筹帷幄的那个‘筹’字?”
常庚笑着点头。
陈丛双手交错搁在桌上,借着泛黄灯光打量起竹筹,说道:“常伯,有说法?”
常庚嗯了一声,“天地圣人如铁山石柱邪?答曰,如筹筭,虽无情,运之者有情。”
陈丛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陈丛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什么都懂一些,说话也会难免拽点酸文,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才落了这般田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只是很多事情,陈丛想要与常伯刨根问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要问个所以然,比如常伯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问,将来自己有无机会在市井书铺购得,常伯偶尔会报出些书名,大多时候都说看书太杂,年纪又大,记不住了。
看着常伯在那边自顾自摆弄竹筹,经常分开又聚拢的,陈丛不太感兴趣,就懒得去记了,只是随口说道:“常伯,洪观主其实是好人,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待我们不薄,下任观主,很难这么好说话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来的观主,会不会不认旧账了,随便一笔勾销,然后随便找个由头,赶我们离开道观啊?”
毕竟一座道观内,尚无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旧是香饽饽,不知被多少人眼馋,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想要来分杯羹。
早年连同观主洪淼在内,“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人,因为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丛无奈道:“说了不等于没说。”
常庚说道:“那就加上一句,不问收获问耕耘,事到临头不袖手。”
少年比较烦这些老调常谈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笑道:“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陈丛沉默许久,说道:“常伯,我其实挺喜欢这边的。”
常庚说道:“地方小,风景好。书上有句话,就很应景,苍官青士左右树,神君仙人高下花。”
陈丛笑眯眯问道:“常伯,是哪本书,又记不起来了吧?这算不算老来多健忘。”
常庚说道:“没大没小。”
少年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呗,老来身健百无忧。”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着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没变太多。
陈丛问道:“常伯,最近还在刻印章吗?如果有新的,给我瞅瞅?”
常庚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咋个才算正业?考取功名,去衙门当个官?还是授箓道牒,修行仙法,当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
“需要印外求印,应当道上求道。神仙术法不过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关头。”
陈丛憋着笑,竖起大拇指,“常伯,说道理,讲空话,你是这个!”
常庚摇摇头,笑骂一句臭小子。
陈丛正色说道:“常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以后哪天等我兜里有钱了,归拢归拢印章,帮你出本印蜕集子都不难,不过能卖出去几本,我可不做保证啊。”
常庚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印章啊?”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喜欢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