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说玄,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
抖了抖手腕,陆沉说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车轮。”
言语之间,陆沉屈指一弹,便有一缕清风,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
在这之后,曹溶便如同“开眼”,视线追寻着师尊陆沉的昔年视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
风景旧曾谙。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
反正闭眼也无用。
只说梦中所见,难道是靠眼睛吗?
曹溶盘腿而坐,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就当是观道一场。
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着“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在一处院门口外停步,道士敲门喊话,片刻后,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终于还是开了门。
之后便是一番闲聊。
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
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就是他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住。
此时陆沉好像批注、训诂某篇古文一般,笑着点评道:“此处要留心,‘更’。这个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
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瓷器烧造,有拉坯环节,有门手艺,名为跳-刀。
这门手艺,门槛不低,小镇诸多龙窑窑口,姚师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
曹溶看到此处,陆沉“听”到这里,便继续开口道:“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雷法传承很多,五城十二楼,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远远看了几眼,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
曹溶由衷赞叹道:“极好,惊世骇俗的好,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老道士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陆沉说道:“这种手艺,扯远了说,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切割。已是如今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
“可是在当时,这就叫有心无力。如陈平安自己所说,看得太清楚每一个姚师傅的细节,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错越多,心越急,越着急越犯错。”
同样一个村庄,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一个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两者对痛苦的感知,深浅,宽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在于见解。
知道很多个为什么,却都无法解决问题,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条道路,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实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处,心在彼处。
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后悔的感觉,在身旁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逦绵延成一线,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转头看。
陆沉微笑道:“当年我推着车子,找下家,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烫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假装没听见就是了。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辨认出贫道的嗓音,确定了身份,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是开门了。”
“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但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没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少,脑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说出口了,可能也会词不达意,不如不说。”
曹溶开口笑道:“人生第一难事,说话而已。”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但是’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
当时听到陆沉的这句话,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见,或者说当年这一刻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