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一时语噎,委屈得不行。
难道说实话,与少年开诚布公,说你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个来讨债的,注定是个让文庙都要一直头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祸精?必须得有人管着你?而这个人必须境界足够高,耐心足够好,传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够醇正,合乎礼仪,才能一点一点将你这棵“歪脖子树”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则你小子,不出意料,就会是个板上钉钉的、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会给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带来一个巨大的未知?
陆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陈平安那边点了点,“宁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吴道长的吗?”
少年便问陈平安,“吴道长,你愿意收我为徒弟吗?”
陆沉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像一个人,先问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气如何,再问另外一个人,今儿晴空万里,天气好不好。
两个问题,难度能一样?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陆沉差点气得直接认了这个弟子。
夜幕中,一条乡野道路上,年轻道士带着个消瘦少年,朝陈平安所在乡塾那边走去。
先前与陈平安约好了,让宁吉考虑几天,陆沉觉得还不如带着少年,来见一见真正的“道士吴镝”,便带着宁吉,用了缩地法。
眨眼功夫,宁吉刚从院子那边一步跨入巷子,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黄泥路上,问道:“陆掌教,吴道长不是道士吗,怎么会当个教书先生。”
陆沉微笑道:“好为人师,是一个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总想着当个好人之余,还要让整个世道变得更好,哪怕是好一点点。”
宁吉问道:“陆掌教会想着让世道变得更好吗?”
陆沉小有尴尬,“我这个人比较懒散,不是特别在意脚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写过一部书,我想要与这个世界说的话,都在书本里边了。”
宁吉说道:“我以前在路上,听过一句老话,该在水中死,不会死岸上。陆掌教这样的老神仙,是不是因为看过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会想着救那个人,只会看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觉得都是自找的,或者干脆就懒得看?”
陆沉笑了笑,没说话。
不愧是宁吉,看似是个闷葫芦,只要开口询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且大。
陆沉察觉到少年的心情沉闷,便问道:“你呢,在碰到吴道长和我之前,有想过怎么过日子吗?”
宁吉轻声道:“活下去,好好活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陆沉问道:“你跟吴道长才见第二次面,怎么就会对他心生亲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吴道长,跟陆掌教一样,一开始就是奔着找我而来吗?”
宁吉又不是个傻子,自己既然能够让一个白玉京掌教亲临小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陆沉摇头道:“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场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吴道长与你是差不多的脾气,之所以会出现在玉宣国京城,就像你说刚才的那句话,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少年心情便霎时间好了起来。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吴道长,与陆掌教是不一样的。
陆沉那叫一个气啊。
道士吴镝,还只是陈平安的分身而已,结果在少年这边,好像放个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气死人,贫道可是一见面就自报身份的,哪里不以诚待人了?说好的人间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陆沉笑嘻嘻问道:“那如果吴道长与我的初衷一样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感到失望?”
宁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会失望。”
可能,反而会觉得是一种必须好好珍惜的幸运。就像有个可怜虫,穷怕了,有天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花了,突然在地上捡到一锭银子?
陆沉翻了个白眼,从南塘湖青梅观那边搬来一壶酒,陆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得牙齿都酸了。
少年觉得惊奇。
陆沉问道:“这一手仙家术法,想不想学,很容易就学会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钱。”
少年摇摇头,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个被吴道长说成是“天下读书人都绕不过之人”的陆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随便翻墙不好,偷东西不给钱,更不好。
陆沉笑问道:“宁吉,这一路逃亡,你难道就没偷过东西吗?”
宁吉诚实答道:“偷过,不止一两次,但那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沉唏嘘不已,“难怪你跟吴道长投缘。”
宁吉疑惑道:“吴道长也是苦出身……偷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