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