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与师父分别,离开青杏国酒花渡后,她独自回到了槐黄县城,走在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巷弄里,记得小时候去学塾上课,时常有一只白鹅在这边蹲点似的,双方追逐打闹,如江湖仇家见了面,分外眼红,几乎每天都要过过招。打得兴起了,扯住白鹅的脖子,就往墙上丢去,小老弟走你一个……当然她会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毕竟难寻,必须珍惜。
只是后来闹出过一桩赔钱了事的小小风波,她就带着骑龙巷左右护法,绕道而行了。
那会儿师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书上说了,由奢入俭难,以前裴女侠在南苑国京城一个人闯荡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当饭吃的,顿顿管饱,可不能到了师父家里,每天光顾着过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点小委屈嘛。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难以释怀的委屈事,谁让小黑炭记性好。
只是等到跟着小师兄走了一趟剑气长城,见着了师父,小黑炭就真觉得没什么了。
那座传说中的剑气长城,果真比云海还高哩,到了晚上,头顶就是三轮明月,天高地阔!
返回家乡的时候,大白鹅说我们心里的每一个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大白鹅还说,只要一个人的心田足够宽广,就可以不用去管几棵冒头的稗草了。
裴钱觉得大白鹅说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师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骑龙巷的层层台阶,裴钱先去草头铺子跟赵登高和田酒儿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发现铺子这边多出了个二掌柜的道士。
对方自称是林飞经,并无道号,如今拜师于仙尉道长,不是什么二掌柜,只是在这边打杂。
裴钱走入隔壁的压岁铺子,站在柜台后边板凳上看书的小哑巴,瞧见了师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
裴钱只当没听见,都是给人当弟子,这一点,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时候,每次喊师父,从来震天响。
石柔在店铺后院那边忙着,裴钱挑开帘子,来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石柔轻声道:“回了啊。”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让我们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问道:“你们吃顿饭再上山?”
裴钱点头笑道:“本就踩着点进铺子的。”
石柔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如今知书达理得就像书香门第里走出的,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钱还是小黑炭那会儿,那是真闹腾啊。
裴钱从袖中摸出一份礼物,压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顺带买的,先去了隔壁,酒儿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赶忙停下活计,搓了搓手,笑着接过手,跟裴钱道了一声谢。
老龙城上空,一艘来自桐叶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栏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个不停,嗯,那就叫谄媚,栏杆旁站着一个悬酒壶佩狭刀的红衣女子,大概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般场景,把一旁谢谢给看得很是羡慕,又不敢流露出来,于禄询问崔东山,这艘渡船会不会停泊某处云海中,因为听说那边有一种罕见的云脚鱼,他打算抛竿垂钓一番,崔东山说照理说是不停的,不过没事,咱有钱啊!
曹晴朗在给郑又乾传授一些训诂窍门和读书心得,崔东山转头说又乾啊,这可是你曹师兄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独门心法,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
郓州严州府那边的村塾,今天下了课,蒙童们一哄而散,摸鱼的摸鱼,有放纸鸢去的,各自成群结队。
赵树下在走桩,宁吉有些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为又有退学的蒙童了,都是第三个了!
最早是个喜欢骂街的泼辣婆姨,强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个埋怨先生不该乱打戒尺的,今天是一个家长嫌弃学塾课业安排不靠谱的,都转去了浯溪村那边上学,炊烟袅袅里,青山绿水间,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真是不容易,他还得经常带着尿裤子的孩子一起去溪边,帮着洗裤子,也有些借口上茅厕的蒙童,胆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只顾着乡野间玩闹,一瞧见青衫布鞋的教书先生过来逮人,要么躲,要么撒腿跑得飞快。不过好在更多的,还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一双双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样,每天都在念书识字,每天都有琅琅书声。
陈平安转过头,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铃铛,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竖耳聆听,铃铛好似留客,在与过路的春风说着悄悄话,叮咚叮咚叮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