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年顾璨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返乡,在顾璨离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敛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龙州的州城顾家,将一只炭笼物归原主。朱敛将那只炭笼交给顾璨后,笑着说了一句聪明人之间都能听懂的话,大致意思是他朱敛其实很乐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边,家中琐碎事务多,就耽搁了。
顾璨闻弦知雅意,在朱敛离开州城返山,顾璨动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与朱敛有了一种极为隐蔽的书信往来,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简陋剑房,就一直是朱敛亲手管着的。朱敛也是凭借密信内容,才知道原来顾璨除了书简湖,甚至早就开始往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那边偷偷掺沙子了,因为当年顾璨手头筹码有限,加上做事比较谨慎,安插的那些间谍棋子,暂时都无法真正接触到两个势力的机密内幕,等到顾璨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亲传弟子,有此身份,接下来顾璨对那两个势力的渗透,很快就跨上了一个大台阶,效果显著,比如其中一颗被顾璨招徕的棋子,是一头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顾璨送给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数件足够支撑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灵器,她后来就与掌管正阳山谍报的水龙峰某位年轻剑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娇在一处正阳山藩属门派里边,类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顾璨与她约定了一桩一锤子买卖,并且约定至少不用她卖命,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这辈子兴许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实顾璨当时承诺她按约行事不会丢掉性命的时候,她是将信将疑的,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就笑着与她说了两句话。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我送给出手的东西,按照以前书简湖的行情,都可以买你两条命了。
既然价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层窗户纸,闹个你我双方都难堪,姑娘你连自欺欺人都不会么。
又例如还有一颗在清风城落地生根、再开枝散叶的棋子,就是昔年书简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为王的山泽野修,是个金丹地仙,当年与那个将顾璨带在身边一起游历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双方有过一场冲突,差点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顾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给此人送去一份报酬,是顾璨从师姑韩俏色那边,帮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筛选出来两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书,准确说来,是一部于地仙当下修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的珍贵道书,因为顾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对方做了一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赌注”,另外一部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书记载的道法,才被顾璨视为自动履行赌约,等到那位金丹瓶颈地仙将来跻身了元婴境,那么一条命,就是他顾璨的了。
好处早就给了,且都是无需立誓、也无白纸黑字的君之约定,那么如果你们这都不守约定,觉得我顾璨好说话,那就拭目以待。
后来朱敛下山一趟,化名“颜放”,在清风城内开了间脂粉铺子,就曾与两位顾璨的谍子接上头。
帮助朱敛成功偷窃狐国一事,占了不少先手优势。
陈平安看着欲言又止的顾璨,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当家三年狗都嫌,管东管西不讨喜。我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敛的眉来眼去,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顾璨没解释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闷了一口酒。
陈平安说道:“等我这个甩手掌柜返回家乡,才发现福地竟然已经同时提升两个品秩,后来就想到了一场观道机缘,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瞧见这方天地间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剑修的演道过程,用上了类似‘天眼通’的手段。”
刘羡阳和顾璨几乎笑问一句,“结果?”“但是?”
陈平安笑道:“结果就有了个但是,但是被外人观道一场,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我去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一言难尽。”
刘羡阳哈哈大笑,“果然还是老样子。”
顾璨在桌底下踹了刘羡阳小腿一脚,吃疼的刘羡阳瞪眼道:“悠着点,可别踹中大爷的裤裆,马上就是要摆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让你们嫂子守活寡啊。”
顾璨说道:“那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刘羡阳怒道:“怎么就是风凉话了,咱们仨,哪个是含着金汤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出生的崽儿,说话不中听,那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们认识的时候,一身绝学,讨生活的十八般武艺,哪一样不是大爷我开窍早,脑子灵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旁人那边一看就会的自家本事。”
陈平安只得拉架打圆场,习惯就好。
顾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个。”
刘羡阳伸手按住酒碗,还不乐意了,“走什么走,你刚才犹豫了,心这么不诚,我伤透了心。”
顾璨开始破口大骂,都是小镇家乡某座无形“祖师堂”的绝学,骂街都不带重样的,祖宗十八代,谁都别想跑。
陈平安也不劝阻,笑着看热闹。刘羡阳想要还嘴,哪里是顾璨的对手,毕竟曾经小镇街坊年轻人和孩子里边,公认泥瓶巷那个寡妇家的小鼻涕虫“天资”最好,吵架最凶,年纪最小,骂街却常有新鲜花样,以至于连杏花巷的马婆婆都吃过亏,一大早门口那边经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门和院墙外边全是恶心人的泛黄鼻涕,老妇人也想将那个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个现行,但是次次故意关了灯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过那个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来老妇人实在是折腾不过那个擅长谋而后动的小鼻涕虫,某次去铁锁井汲水的时候,拗着性子与那个狐媚子寡妇难得说几句好话,寡妇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过年似的,她就说了这茬,家里的小鼻涕虫只是默默听着,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妇人对此无可奈何,都不敢公开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骂一句寡妇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辈子造孽啊,等着吧,迟早人不收天收……
一场骂架,胜负悬殊,结果到最后刘羡阳还是满脸郁闷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讨顿骂,早干嘛去了。
刘羡阳突然说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就这么不念着自家兄弟?咱俩都是剑修吧,碰运气这种事,你不擅长我擅长吧?”
顾璨差点就要开骂,只是忍住了。龙泉剑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新任宗主。
陈平安说道:“早就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愿意,你刘宗主肯,但是龙泉剑宗那边呢?对方愿意欠落魄山这种人情?
一个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别提给你刘大爷当伴郎了。
刘羡阳叹了口气,“这个理由,还是比较正当的,那这件事就算一笔揭过了,以后再说。”
陈平安举起酒碗,“难得聚在一起,我们都喝一个。”
各自饮酒,刘羡阳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讲道理,听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笼,捂热驱寒片刻,就得归还,一下子觉得这个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无。”
顾璨说道:“更像是天寒地冻时节,有人衣衫单薄走在路上,眼见着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编炭笼,就只是他们的道理可以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
陈平安嚼着鱼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为人师,自己先把日子过好。滋味有无,材不材间,总归是各行其是,花结个果。”
刘羡阳惊讶道:“这是什么酒话,才开喝就醉了么。”
顾璨说道:“喝酒靠嘴,你少说几句,喝酒就喝酒,别当一把尿壶。”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满嘴喷粪的小鼻涕虫,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陈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顾璨头上,“吵架吵赢就是输,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