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合上账本,微笑道:“输人不输阵,心性真是不错。年纪还小,武学境界不够,如今只是马月眉的帮闲,等到你哪天学到了沈老宗师的七八成本事,估计以后就是永嘉县马氏的得力帮凶了,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是夜行,铲除异己,或是掣肘家族内的仙师供奉,”
白角冠婢女板着脸阴恻恻说道:“我就算变成了厉鬼,就算爬也要爬去陈剑仙的家乡,去那座落魄山报仇雪恨!”
陈平安眯眼微笑,点头道:“好说。人生在世要称心,本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结仇者与报仇者,双方各凭本事。只是一个走过不少江湖路的前辈,无偿告诉你一个江湖道理,在形势不由人的时候,年轻人说话不要面露凶狠,眼绽凶光,无妨,下辈子注意点。”
刹那之间,又是一枚松针洞穿她的眉心,强劲的洞穿力道,带着青衣婢女撞向墙壁,颓然坐地而死。
青衣婢女抬起头,天地晦暗,寒风阵阵,阴冷刺骨,她茫然四顾,是极为陌生的景象,枯寂,了无生气。
这次自己是真死了?已经身在黄泉路了?接下来可有那书上所谓的鬼门关,孟婆桥?
她站在一条大雨过后的泥泞道路中央,就在此时,她转头望去,有一贫寒老媪骑乘骏马,鞍辔异常华美,老媪衣衫褴褛,缝缝补补,只是这匹高头骏马却分明是豪门精心饲养,寻常人家,绝不能拥有这等千金不易之物。
瞧见了道路上的青衣婢女,老媪赶忙勒紧缰绳,停马在旁,老媪眉眼慈祥,稍稍附身,低声问道:“姑娘欲何往处?”
赐姓马、名温春的青衣婢女颤声问道:“老婆婆,敢问此地是冥府道路之上吗?”
老媪闻言愈发眉眼温和,笑道:“姑娘可是回娘家省亲,与亲人走散了?莫不是被大雨淋湿,昏了头,才说出这种好没道理的胡话。姑娘,大雨才歇,路途积潦难行,此地山林自古多虎患,姑娘不宜单独一人赶路,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你是神是鬼,敢在此故弄玄虚!”
青衣婢女扯了扯嘴角,脚尖一点,拨动一粒路上石子,石子破空,呼啸成风,朝那高坐马背的老媪心口处急急飞去,老媪吃痛一声,跌落马背,摔在泥泞中,没了气息,青衣婢女低头定睛望去,一番犹豫过后,这才缓缓挪步,拧转手腕,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攥在手心。那个羸弱不堪、一击便被毙命的老媪蓦然睁眼,心口处鲜血流淌,她却是缓缓起身,擦了擦衣裙,越擦越脏,叹息一声,只好作罢,沙哑开口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劝你,何故暴起杀人,就不怕误杀无辜吗?即便怀疑我是鬼神之属,也理该敬而远之呐。”
老媪低头看了眼空洞的伤口,不以为意,只是继续絮絮叨叨说着老理儿,“小姑娘听一句劝,心地才是福田,一个人,若是心地坏了,杂草丛生,就坏了一年的收成,一年没有收成就要与人赊欠,赊欠是要还利息的,这般债上添债,苦上加苦,循环往复,何时才是个头呐。”
青衣婢女听不得这些令人厌烦的碎嘴道理,她直接一脚踢去,将老媪的整颗脑袋都踹飞。
老媪的头颅在泥浆中翻滚,反复呢喃一句“又错啦”。
下一刻,青衣婢女发现自己重新站在道路中央,远处一骑缓缓而来,老媪再次停马,面貌温和,低声问道:“姑娘欲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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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青衣婢女回话,老媪便驾驭骏马高高扬起马蹄,瞬间就将后者的心口踩踏出一个窟窿,疼得婢女摔倒在地,老媪依旧神色和祥,再缓缓翻身下马,挥动手中马鞭,噼啪一声如雷鸣炸响,狠狠打断青衣婢女的头颅,高高抛起,重重坠地,青衣婢女随着那颗翻滚的脑袋,她眼中视线切换不定,或青天或黄泥。
老媪嗓音温和,好似自家长辈一般,柔声劝诫道:“姑娘,还错吗?”
下一刻,青衣婢女再一次站在道路中央,马蹄阵阵,由远及近,老媪再次骑马而至,好似悬崖勒马一般,停马笑颜开口询问。
马川和马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岁数相差一年,都是二十岁出头,一人个高干瘦,一个黑面短髯,容貌身材皆迥异,兄弟二人都是马氏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是有功名在身的,跟马研山让妹妹代考而来的探花郎不同,马川是太学生出身的正经举人,是家族仅次于少年神童马彻的头等读书种子了,至于弟弟马璧,只是相形见绌而已,若无比较,将他放在玉宣国豪门世族当中,也算俊彦了。
先前脸色难看至极的婢女秋筠找到他们,她没有说具体缘由,只说家主有令,让他们立即赶到此地。
马川想要询问内幕,秋筠却与平常温婉不同,她只是咬着嘴唇不说一个字。一路上,马川故意放缓脚步,走到弟弟身后,再去牵她的手,却被秋筠轻轻甩开,这让马川有些惊讶,往日私下相见,由于给她们教拳的沈刻眼尖,是个老江湖,单凭女子走路姿态,就可以看出女子是否处子之身,秋筠又是马月眉最器重的心腹婢女之一,马川再色胆包天,也不敢随便坏了她的武学前程。
结果等到他们三个进了院子,既没有看到任何一位马氏长辈,也没有看到什么相熟的供奉客卿。
只看到那拨神色古怪的青衣剑侍,怔怔看着他们几个后到者。
马氏长房遭遇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波,家主马岩挨了一脚踹,当家主妇秦筝都断了一只手腕,不过暂时并未殃及两边两房旁支的相邻府邸。
马川和马璧只看到了唯一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个青衫背剑的男子,坐在台阶上,此人手里边有本不薄的册子。
贵客?
是某位已经在朝野扬名立万的玉宣国世家子,家主想要让他们兄弟来此,跟这个人切磋学问?
马川作揖道:“敢问兄台?”
陈平安挥了挥手中账本,“不必多礼,老乡见老乡。我们等会儿再细聊,等一等朝廷内定的下任状元郎马神童,马彻。”
马川笑容如常。
马璧有些不悦神色,这小子真会摆谱,给脸不要脸的货色,都敢摆到我们马氏来了,在这京城,天潢贵胄功勋与那将相公卿子弟又如何。
听说前些年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都曾在国师的护送下,微服私访离开皇宫,来此下榻马府,吃了一回马氏的私房菜,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她恳请陛下赏下了好几件文房清供给马氏,确有其事,因为那几样东西,如今就供奉在了家族祠堂里边的神龛旁。
只可惜当时家主只让嫡子女和马彻一起接驾,其余人都未能亲眼目睹天子龙颜。
马川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马璧,此人多半是一位山上的仙裔弟子了,京城权贵子弟,印象中好像没有这么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