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伸彦与那少女的邂逅是在前年的初夏,他在铣仓接任一座从幼稚园到短期大学均齐全的学校理事。
不管叔父康行如何冷嘲热讽,伸彦对于“文化”二字的确毫无招架之力。他身为企业家又同时兼任好几个学校、美术馆、文化事业团体的理事。虽然责任不重,但他还是会抽出空档,尽可能出席理事会,顺便找机会与美术馆员或学生闲话家常,只不过馆员与学生反而会觉得不自在吧。话又说回来,一个年轻英俊,而且家财万贯的单身理事的确相当受女学生欢迎,甚至部分的文学少女会以他的地位与年龄为由,将他视为“长腿叔叔”。一次偶然机会下,他前往巡视某校新落成的图书馆,那时负责带路的正是学生会副会长白根有希子,她的言行举止远比一般女大学生来的成熟稳重。伸彦多少也有些与女人交往的经验,却不曾真正恋爱过。对他而言,事业心与战胜叔父的心愿向来是最优先的,他甚至将结婚视为一种手段,将来想借由婚姻获得一个强而有力的姻亲关系来对抗叔父,并以“夺回”东堂复合企业为协商条件。说难听点,他相信自己不可能迷恋女人。
但白根有希子却打动了东堂伸彦的心,一切的野心与自信在爱情之前,都会本能地俯首称臣,比一般人慢了好几拍得伸彦,一头栽进迟了十五年的初恋之中。这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会站在一旁冷笑。当时,他甚至会特地搭飞机从建设中的乌拉尔休闲都市经由札幌到东京。再转机到铣仓,只为了几个小时的相会。
紧接着的是悲惨结局的来临,而且同时从两个方向来。当伸彦清楚得知十七年前东堂家与白根家的关系时,顿时显得激动又苦恼,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因为他明白在此时,决不能让叔父抓到把柄。
“我的年纪已经不适合饰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伸彦以这种自我嘲解的方式封锁自己的恋情,而且自以为相当成功,但直到那天,他才明白自己失败了。
在摩天大楼的会议室里,东堂伸彦的叔父与白根有希子的父亲持续着沉闷的对峙。如果是以拳头相向,想必一拳便会被康行击倒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成功地压制了素有钢铁巨人之称的财经界霸主,东堂复合企业的主人仿佛在濒临败北的命运中不断挣扎。
“……我在想这些摩天大楼数十年后的样子。”
白根尚人这句话令人不解,他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这栋建筑是由未做好妥善去盐处理的劣质海砂所盖成的,证定将来一定会倒塌,我可以想象这摩天大楼的未来。”
康行并不把对方的话视为无稽之谈。
“湘南大厦并非违章建筑,也没有违法,你不能随便栽赃。”
“是你们利用法律将违规就地合法,平时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只知道嘲笑法律、侮蔑法律精神,一旦出事,就满不在乎地躲进自己染指过的法律羽翼之下。”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东堂康行收回原本要伸出去拿威士忌酒瓶的手,这不经意的动作包含了强烈的自制意念,他及时阻止自己想依赖酒精的念头。康行在调整呼吸、摆好姿势后开始反击。
“轮到我说话了,白根尚人,你这一连串的批评,只不过是来自公报私仇的心态。你老婆外遇是因为你没办法抓住她的心,将大厦崩塌一事排除,还不都是为了恩怨情仇。”
康行话说了一半便闭上嘴,他感觉到整栋大楼在摇晃。但与他对峙的老人仍然摆出超然的姿态,一动也不动。
二十年前两人都还年轻。突然间,康行被回忆的浪潮抓住,他当时比现在的伸彦更年轻,正以财经界的黑马姿态崭露头角。但是当他的心摆在一个美丽,但身份平凡的女职员身上时,却遭到父亲强烈的反对。
虽然他跟父亲已经起了好几次争执,但康行终究不敢强行与她结婚。反抗父亲的儿子绝对不会得到善终,这残酷的事实已经应验在大哥身上。光是想到父亲的愤怒与顽固就令康行退避三舍。
与其说康行屈服于父亲的淫威之下,倒不如解释成他是败给父亲的幻影,另一方面,也是跟现实环境作了妥协。虽然最后还是没办法跟她结婚,但也不必在乎结婚这个形式。康行反过来劝她嫁给曾经向她求婚的学者——白根尚人。他内心带着苦楚,将她纳入他实现计划的手段之一。
“你不敢违抗有权有势的父亲,却反过来蹂躏名不见经传的学者,东堂康行,你不是什么钢铁巨人,你只是个小人,一个空虚的泥人,你是个穿着沽名钓誉的名牌皮鞋、可悲至极的小人。”
白根尚人的语气听不到一丝激动,只是仿佛照本宣科地叙述着一件事实。而这个事实一针见血地刺伤了康行的自尊心。康行咬牙切齿,握紧的拳头因愤怒而颤抖。
“那你又是什么?”
康行的声音一触即发。
“明明知道一切真相,却还故意娶别人的情妇当老婆,为了顾全颜面,坚持不离婚的你又是什么?你以为你有资格批评别人吗?”
“我的指责并非针对你一人,你和我的立场虽不同,但同样都必须为自己的软弱和愚昧受到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应该甘心受罚。”
这个声音让康行不禁打起冷颤,强烈的愤怒从无形的空隙窜出,康行血红的双眼直瞪着老人。
“你要死在这里是你的自由,但我没有必要陪葬,你一个人下黄泉吧。”
“这是你最后的挣扎吗?”
轮椅上的老人低声笑道。
“很好,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思离开这个世间,我死前的乐趣就是要看看你会怎么做、又能怎么做。”
东堂康行原本想朝轮椅上的老人怒吼,但最后还是将声音吞了回去。一个体格强健、远比实际上年轻许多的身躯,现在却抖个不停。恐惧的汗水如雨般冒出,在皮肤与衣服之间,形成一层冰冷的液膜。
白根尚人当着康行的面前产生变化,他的肤色逐渐失去生气,转为灰褐色。原本消瘦的身体开始干枯,仿佛只剩一层皮包在骨头上。
康行一语不发,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叫出声,但声带却背叛了他的意志。此时脚底传来异样的震动,他感觉得出地毯下的地板产生了龟裂,同时天花板也是,建材的碎片如同砂砾般纷纷落下。吊灯也摔在会议桌上,迸出巨响与四散飞舞的碎片。
“……我曾想象过未来的自己,也想象过未来的你和这个休闲都市……你很快就会步上我的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