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卯道:“你接着听我讲啊——妇人辞别老妪后心身疲倦,索性回家睡觉。丈夫喝得酩酊大醉,问她肉汤怎么没了,婆婆撕了鸳鸯肚兜,骂她不知廉耻,她都不理。丈夫急火攻心,拿起灶旁的柴火欲打,谁知一脚踢倒酒缸,引得灶火烧了一身。婆婆慌忙去救,却被织布绊了一跤,也跌入火场。
“丈夫就这么烧死了,邻居将妇人和婆婆救出,妇人被浓烟呛得昏迷三日,重伤的婆婆无人照看,随后也死了。小姑知晓此事,将妇人告了官,说她蓄意纵火,谋杀丈夫和婆婆……”
“啊?!”
前桥起初还觉故事老生常谈,听闻转折顿时惊了,然而卯卯神秘笑道:“正巧新知县走马上任,得知案件,立即传唤妇人与小姑当堂问讯。听罢二人陈述,忽觉被告眼熟,下堂细看,认出正是当年未婚之妻。妇人与爱郎久别重逢,执手垂泪不已。知县痛斥小姑诬告,还妇人以清白。就这样,妇人没有投河,三个愿望却都实现啦!”
前桥笑道:“这故事……的确很新奇,那老妪想必不是凡人,既让妇人活下去,复了仇,又帮她找到情郎。”
“是啊,老妪就是奉阴婆嘛。”
前桥闻言心头一跳:“你说谁?”
“奉阴婆,我们信奉的神明,只有她才会化身老妪,帮人实现愿望。”
等等,善良老妪形象竟是那位邪神的化身?简直像是给前桥感动的心当头一棒,她冷笑道:“这妇人只‘献祭’了肉汤和肚兜,奉阴婆也会帮忙吗?”
“至少我祖母讲的故事里,是这样的。”卯卯接着从书架中找来一本书,翻到某页,对前桥道,“可在此处,故事变成了这样。”
前桥接过,见那故事同卯卯讲的大体相似,剧情发展却截然不同——有妇寻死三次,均在河边偶遇老妪,老妪听罢哭诉,没要肚兜或者肉汤,只要她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为婆婆织衣,婆婆眉开眼笑,劝阻儿子酒后打骂媳妇;第二件事是为孩儿煮汤,孩儿心满意足,在祖母迁怒母亲时出面解围。
第三件事是帮小姑赶蚊虫,助她安睡,妇人因此发现厨房失火,及时避免一场火灾。
全家感激妇人,妇人则道,多亏有奉阴婆提点,自己以忍让面对生活,否则还要一直活在怨怼中。
前桥傻眼了,卯卯讲的故事明明是鼓励妇人反抗,追求真爱,怎么到这书中变成忍字当头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或许是祖母不满意这故事,才改了它的情节吧。”
“你祖母是哪年讲了这个故事?”
前桥翻看书序,问卯卯道。卯卯寻思了一会儿,答道:“那年我大概五岁,应是十二年前。”前桥摇头道:“这书是五年前才刻的,年轻着呢,要我说,没准儿你祖母讲的故事才是原版。”
“什么意思?”
前桥冷笑,兴国的换头文学还少吗?连飞羽将军都能改成狐狸精,魏留仙都能变成畅销书中淫娃荡妇,何况一个没名没姓的民间传说?
“我是说,这种书面故事往往采自口耳相传的素材,再由笔者加工形成文字。它并非故事本貌,而是注入笔者观念,包含倾向的。”前桥举着书道,“在你们兴国文学史上,这已不是个例了,我估计二三十年前的刻书,才会有你祖母说的那个版本。”
“那样的书,恐怕要去我父亲的书房找了。”
前桥突然唤住她:“卯卯,你所了解的奉阴婆,是个怎样的神呢?”
“什么?”
“为何她会帮助女子追求新生,又用残忍的手段束缚她们,杀死婴儿,献祭妇女?她不是老妪吗?为何不同情关爱同类?这好反常。”
卯卯皱眉良久。
“神明是慈爱的,这一点不会错,错的是以神名义妄为之人。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疑惑。祖母说她小时从未听闻献祭之事,也不曾有那些骇人的祭司,不知何时开始,信徒和教义,都变得残忍野蛮起来了。”
果然如此!前桥只觉浓密的黑暗中有飞星一闪。奉阴婆的故事来源复杂,东西两派互相龃龉,难说不像那些民间传说一样,经过多重改写和攀附,才变成如今的面貌。查明这个过程,大概会离她想知道的真相更进一步。
“说实话,我来兴国的目的之一,也是调查有关祭司和献祭之事,卯卯,你愿意陪我找找,这变化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吗?”
——
卯卯说他父亲和祖父有诸多藏书,这并非夸张,平国公甚至藏有一套三百年前的古籍,堪称镇斋之宝。她发动家丁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协助查找相关书籍,果然比两人努力更为有效。
按照成书先后,她们给选出的书籍排了个序,接着要将不同书中记载的同一故事分别誊出。其中包括奉阴婆起源、成神故事、相关神迹、祭祀方法和祭司能力,几乎发动府中大半会习字的下人同时抄录,场面热火朝天。
前桥震惊于人海战术的效率,卯卯道:“反正他们也是闲着,我再派人淘些古书来。等抄录完毕,我们再看就是了。”
卯卯说干就干,一日之内又收来几套不同时代的经义,这回有了范围更广的参考,获得结论将更加精准。
待抄得差不多了,前桥拿起时间最靠前的几张纸阅读,又拿出最近发行的刻书,粗略比照之下,眼前骤然一亮。
果然如她所想,这份三百年前的教义和现在的通用版本,简直有天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