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筠拿着皮氅,在成璧亲自护送下离去。他身影消失后,何缜回头看前桥,正好捕捉到她目光中尚未褪去的留恋。
她轻叹一声抛却哀愁,转眼与何缜对视,从孟筠那积攒的温和迁移到他人身上,竟然柔声关心起何缜:“昨夜睡得好吗?在京中住得可习惯?”
何缜喜悦道:“京都风物虽与凤苑不同,却很习惯。我昨晚睡得很好,醒后就想早点来见仙姐。如果仙姐不觉打扰,我可以每日都过来吗?”
少年流露的依赖没人能抵抗,前桥还挺受用,冲他笑道:“你想来就来。京都有很多美食,你应该会喜欢。可惜我暂时不能陪你玩,就让梁穹和成璧招待你吧。”
何缜有些失望,可看着前桥穿得暖和,站在房间门口不往外去的样子,瞬间明白了缘由。
“仙姐,你是不是来癸水了?”
……啊这。
前桥不知道该说啥好,何缜却连连催促道:“既然如此,怎能在这寒天里站着?仙姐快进屋中去!”
他搀着前桥的胳膊,借机同她一起步入屋内,将前桥安置在椅子上后,借花献佛地斟了杯桃蕊刚沏好的热茶,双膝跪在前桥面前,将茶高举过顶奉上。
何缜好似践行“举案齐眉”四字,突来的大礼让前桥无所适从,喊他起来,对方却举着杯托执拗道:“虽未行婚礼,我却早已是仙姐夫侍,侍奉妻主是我的本分。”
“哪有跪着侍奉的?”前桥接过他的茶放在一边,令他在对面坐下,“你当自己是什么,仆役吗?”
“正因非仆非役,才要更加谨慎。”何缜道,“《卿诫》有云:‘顺敬之心,莫敢不存。屈膝而服顺,仰视而恭敬,此为侍妻之至道。’在家时,父卿百般叮嘱我周到侍主,方不丢了何氏家风。”
《卿诫》?一听就是男德读本,有空可得瞅瞅。
既然男德有明文规定,怎么从未见梁穹照此执行?前桥对置身事外的梁穹眨眼,玩味道:“庶卿学识渊博,可读过此书吗?”
梁穹摇头,无奈笑道:“五十年前《卿诫》倒是家喻户晓,我姥姥就对此书格外推崇,如今不时兴了。”
提到梁太师,前桥就不由得想到梁穹身世。他被迫为妻主殉身的父卿大概也是“男德”的受害者,与他玩笑之心便收敛了。
何缜却对梁穹的说法有很大意见,反驳道:“梁庶卿一定没去过凤苑,我们那的男孩从小就要熟读《卿诫》《夫道》和《教郎仪规》,否则会被妻主瞧不起的。”
梁穹微挑着眉点头,那是一个敷衍的表情,何缜见状不悦道:“我小时读的《卿诫》还是由梁太师校注的,庶卿当真没读过?”
梁穹装不下去了,解释道:“读过归读过——可这些书把婚嫁由娘视为正伦,无视发乎内心的情感吸引,以条条框框束缚夫卿天性。侍妻之道,贵在心存爱重,原不在这些刻板形式的。”
何缜不满道:“这是为卿自古之礼,怎么能说刻板?若你不是梁庶卿,我真要说这卿子当得不合格,有辱梁氏门楣。”
被人当着妻主面质疑一顿,梁穹看着何缜略带挑衅的眼神,放弃和他争辩,拱手道:“受教啦,‘西来之郎’。”
——
荆国有句俚语,叫“南来姑娘西来郎”——南部女子个性洒脱风流,不对卿子苛责,往往是男人向往的妻主类型。西部郎君则因传统浓厚,侍妻恭顺,成为绝佳的夫郎人选。
梁穹说这话更多是讥讽。前桥知道他是个礼貌和叛逆的矛盾共同体,曾目睹父卿成为礼教牺牲品,自己也深为包办婚姻所害,他反对梁太师传统的教导,却不可避免成为其践行者。
很少有人能懂梁穹的复杂和摇摆。前桥怕何缜说话不知轻重,触碰到梁穹伤疤,打岔问道:“除这些书外,你还读过什么?”
何缜回答:“父卿说无才而德备,奇书生异心,故不令我看旁门左道之书。”
“那你平日喜欢玩什么呢?”
“左不过是男孩儿都爱玩的游戏——算珠、击鞠、燕几图,借此明持家之道。”
他不解释则已,一解释背后“深意”,引得前桥对他兴趣全无。
也许是何缜身形矮小的缘故,前桥总下意识拿他当没长大的小孩,语重心长道:“你还小,应该广泛阅览游玩。看得多了,才知孰是孰非。”
何缜立马借坡下驴:“那我能住进公主府,待在仙姐身边,和仙姐一同读书一同玩吗?”
前桥好笑地看着他,问道:“你说说看,未成婚先同居,符合你自小修习的‘为卿之道’不?”
何缜一愣,前桥摆手道:“等你母亲回来后,我们正式商议婚事,再住进府不迟。”
梁穹的搪塞变成前桥亲自拒绝,何缜哑口无言,只得称是。
前桥对他没有长留之意,更没深入了解的想法,晾他在外面玩耍,自己回去休息。梁穹为她收拾床褥时,听到床上传来前桥的抱怨。
“好好的小孩洗脑成这样,封建思想真是害人不浅。”
梁穹笑而不语。装乖讨巧罢了,难道《卿诫》教过他离家出走,只身寻妻吗?
想来何缜初来乍到,尚未摸清公主喜好,不知她讨厌死板,喜欢思想独立的灵魂。无论赵熙衡、孟筠还是成璧都有自我和倔强,这些个性非但不会引起反感,反而会换来欣赏和尊重。
何缜只是在试探,正如当初的他那般。
“何公子满心都是殿下,孺慕之情,殿下难道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