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旋即回忆起更多细节:母侯明明知道她迫不及待充当前锋,却坚持让她守六朝埠。她表达了不满,却被母侯以“军令如山”为由拒绝,当时身旁的齐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原来是这样,她们都知道了。若非子昂来访,张怀敬来信,只怕自己要一直为黄原奋战,只为心中那一团与好友重逢的希望。
“县主,随奴回京吧。”子昂轻声道,“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奴觉得公主需要你。那些操办后事的手下人终是奴仆,未及您与公主情谊深厚,若是由您整理她的遗物,公主泉下有知,一定……”
乐仪已在垂泪中哽咽,子昂见了,不再多言,将手覆在她肩头轻轻拍着。乐仪的后背颤抖得像颠覆一切的那场地动山摇,她没放声嚎哭,只是默默流泪,对子昂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何……为何啊……”
子昂不知道她在问什么。是家人为何向她隐瞒好友死讯,还是好友为何等不及重逢,又或者问上天,为何偏偏是留仙,为何幸运儿那么多,不能多她一个……
乐仪的侥幸、难过和不甘,都化成泪水擦在罗子昂胸前,最终她抹干眼泪夜访母侯,请辞回京。
“南郡不乏将领,六朝埠换人顶上吧,母侯,我想去帮留仙料理后事。”
武德侯见她已经知晓,才愧疚地将侯卿的家信取出。
“娘知道你和公主要好,此刻知晓噩耗,未免哀痛太甚,战火无情,容不得一点闪失……”
“女儿明白。我不在的时候,也盼母侯珍重自身。”乐仪叹道,“我虽然愤怒,却不会犯傻,待女儿回来时,还请母侯依旧任我为前锋——我想亲手为留仙讨回公道,任何人都无法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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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仪带上子昂星夜启程,直向京都而去,路上也渐渐理解子昂明知无用却坚持回去的缘由——当肉体殒灭,精神联系变成唯一寄托,就拼命想与她存在过的痕迹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好似将她留在记忆里,从未品尝失去的滋味。
乐仪入宫,先向圣上汇报前线大捷,又在祠堂见到了魏留仙的灵牌,阅毕血书遗言,上罢安魂香,彻彻底底痛哭一场。
一向与她关系不恰的现任储君魏荣语将她扶着,听她倾诉,循循开导,陪她在祠堂待到次日凌晨。乐仪从悲伤中恢复后,十分感念她的安慰,告诉她自己将去春台收拾魏留仙的遗物。
魏荣语却道:“你先收拾一个‘遗人’,再去春台不迟——梁庶卿现被元卿殿下留在宫中,我几日前看望他一次,仍旧不好。他一心追随亡妻而去,死样活气的……你劝劝他吧。“
梁穹是魏留仙的唯一家眷,乐仪当然不能放他绝望度日,便去皇元卿处讲明来意。元卿殿下也为梁穹发愁,见乐仪提出帮忙,仿佛重见了希望。
“穹儿和我二姊都有心痛症,那时得知留仙死讯,他急火攻心,还呕过血。卿子应当深情,但殉葬乃下策,若留仙在世,又怎忍心看他自我折磨?县主与他自幼相识,你说的话他或许肯听,一切拜托县主了。”
乐仪道:“元卿殿下放心,梁庶卿孤立无援才萌发轻生之欲,既然我来了,我会劝他的。“
她又得了皇元卿好多叮咛,比如在梁穹面前不能提留仙之名,也听不得人家叫他“庶卿”,更遑论刚受封的“护国公卿”。乐仪一一记下,也照样嘱咐了子昂,两人在宫侍带领下,向梁穹住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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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仪重见梁穹时,竟然没立即将他认出,曾经体面光鲜的人如今毫无以往的风姿,面色惨白,头发干枯,痩削到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似乎苍老了二十多岁。
她唤梁穹的名字,对方却不回应,目光也不曾聚焦过来,整个人像被掏空了内部只剩躯壳。乐仪向四周看去,房内布置堪称精简,没有装饰品不说,就连桌椅床架,都绑了厚厚的棉布。
自打她进门,近十名宫侍就围在身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下去吧,我同梁穹说说话。”
乐仪冲左右吩咐,却无人听命。一人道:“县主不知,这里实在离不开,元卿殿下命奴等寸步不离看着他……”乐仪冷声道:“这与牢狱有何分别?请问梁穹犯了哪条律令?”
宫侍们面面相觑,答不出来,也仍不敢走,乐仪便道:“给我一个时辰,若这期间他出了事,算在我的头上,我自行与皇元卿解释,与你们无关。”
众人这才去了。
十几道视线消失后,房间里似乎重获呼吸的自由,乐仪将那扇钉死的窗子用力拽开,温柔的晨曦便铺洒进来。京都冬日的朝阳从这个角度看去有些陌生,像物是人非的现在,也像身后那个形神皆非之人。
梁穹的眼睑被阳光刺得微微一动,仍旧没有反应。
“你在这儿呆着,怎是办法呢?”乐仪道,“不如你也来南郡吧,同子昂做个伴。反正我没有娶卿之心,空空宅邸容留你们这帮伤心之人,也算为她做点贡献。”
梁穹还是不答,好似没听见,乐仪对子昂道:“他会不会哭得耳朵坏了?”子昂凝眉注视梁穹良久,蹲下身体与他平视,突然开口唤了一声“梁庶卿”。
乐仪忙阻止道:“元卿殿下说了,别那样刺激他……”可话她音未落,梁穹还真有了反应,他浑身一颤,抬眸看向来者,似乎终于见到熟人那般,将子昂的手一把握住。
“子昂!是你回来了……公主她……”
梁穹清瘦的五指上骨节分明,用力到微微发抖,子昂却没觉出多少抓握的力量,于是反手将他握住,轻声道:“奴听说了,庶卿节哀。”
这声呼唤何其自然,仿佛他一直生活在府中,见了庶卿道句“早安”。乐仪想提醒子昂,他现在又冷漠到不近人情了,然而梁穹封存的悲哀却随着他这声回应复苏转暖,化成潺潺泪水,从凝固的双眼涌出。
他拉着子昂道:“我当日不该走……我明明听到了那孩子的童谣,察觉不详,怎就不留在她身边,反让谶语成真?她说让我回去示警,我真走了,怎就不托付她人,执意留在黄原?子昂,我每夜梦中都要重复一次当日情形,我说留下,她都不肯……我被拖走,被拽走,押送上马,就是不得靠近她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