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叶云川。”“嗯。”多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叶云川。”“嗯?”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哥……哥,哥哥。”“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妹妹,保重。”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哥哥。”“哥哥。”“哥哥。”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叶悯微,你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抬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奇痒难耐,痛不可当。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启程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他心跳如鼓,在她耳边急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悯微,你倒是快说啊!”叶悯微只是攥着他袖子。她浑身剧烈地震颤,仿佛是被生棘术催生的树木,突然生根散叶,每一处骨骼都与泥土石砾剧烈摩擦,鲜血淋漓。“温辞……”“你说啊,快告诉我!”堤坝溃决,洪水冲破叶悯微的咽喉,化为断断续续的声音。“温辞……苍术他是我的哥哥……”“……什么?”“苍术叫叶麓原……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哥哥啊!”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响彻她的整个胸膛与脑海。她的兄长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唤她的名字,说起他们儿时的过往,说他爱她。温辞也曾陪伴她五十年,每年下山来,学得最好的乐舞百戏,打败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给她看。所谓兄长,所谓爱人,尽数被她舍弃掩埋于黄土之下。“温辞……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叶悯微脑海里高耸的药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无措,敞着每一个抽屉,只待她定罪发落。叶悯微看着它被淹没,不知道该由谁来定罪,又是谁被发落。这曾舍弃过无数珍贵之物的人,究竟该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条,不至于一错再错。人心之题,她弃笔跪地,无从解答。“温辞……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坏了。”叶悯微颤声道。温辞慢慢地收紧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仿佛被她埋在黄土中的故人,竟从黄土中伸出枯骨来抱紧凶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他不熟练地、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声轰鸣直达叶悯微的心底,还有其中夹杂着恨意,却仍然汹涌的爱意。“叶悯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大漠星河之下,温辞跪坐在地,把颤动嚎啕的叶悯微环在怀里,两道身影相融于一处。风沙萧萧,也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却突然从屋顶下的梯子上出现人影。谢玉珠满脸忧愁,她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父居然……哭得这么厉害?”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优哉游哉,视生死如无物的万象之宗。她从来没想过能看见她大师父的眼泪。“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我早料到师姐会有这么一天。”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玉珠一个没踩稳,直接从梯子上翻身掉下来,有柔软细密之物托着她的四肢将她接住,那是吹烟化灰术的灰烬。卫渊周身缠绕着灰烬,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听墙角的家伙。谢玉珠被灰烬放下,踉跄两下站定,继而不忿地瞪向卫渊:“卫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窥他人之私呢?”卫渊挑挑眉,偏过头笑道:“谢小姐不也是在窥他人之私吗?”“这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我两位师父,我是他们亲徒弟又不是外人。”谢玉珠理直气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