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瞬的凝重过后,谢不为又勾了勾唇角,玩笑似的对赵克道:“即使我叔父不够,不是还有太子殿下嘛,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长公主杀了吧。”
赵克是清楚萧照临如今处境的,便并未有谢不为如此乐观,但也不好与谢不为直言,只能低低叹道:“兴许太子殿下当真可以保住你吧。”
但又反应过来,“不如你现在就将止观法师送回大报恩寺,也许并没有多少人发现此事,也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谢不为这下没有任何犹豫,而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我还需要一天时间,明日我才能将法师送回去。”
此时天已大亮,东出的太阳驱散了夜间凝成的淡淡云雾,再有晨风一吹,使得空气都清新起来,而日光也融融洒下,照亮了谢不为半边侧脸,眸光格外熠熠,像是金乌在其眸中。
赵克看着眼前的谢不为,不知为何,劝阻之语再难说出,只觉可以没道理地相信谢不为,便也敛去了面上愁容,拱手对着谢不为一笑,“虽不知谢主簿到底有何打算,但我静候谢主簿佳音。”
谢不为亦拱手还礼,在目送赵克往郡府而去后,才回身准备带止观法师去往另一个地方。
但在看到一直静默不言的止观法师后,却发现,止观法师所站之处距他并不算远,再思量适才他与赵克相谈的声音大小——若是止观法师有心,恐怕已是听了个七八。
可止观法师面上并无任何波澜,谢
不为便也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思,只对着止观法师扬唇一笑,“周哥哥,我们也走吧。”
止观法师闻言微微抬眸,目光隔着一层轻薄的白纱落在了谢不为身上,琥珀色的瞳珠略动,似在迟疑,但最后也只是对着谢不为行了一佛家合十之礼,念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今日没再拉着止观法师徒步“旅行”,而是到了车马集散处,花两文租了一辆老牛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一直晃到了午时,气温渐热,老牛也开始不住地吁吁喘气,才到了谢不为所说的地方——京郊农田。
京郊农田是为临阳城内饮食供给的主要来源,也是编户聚居之所。
两人在通往田地的交叉路口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稻谷田,一眼望不到边,但除开春种涨势正好的稻谷,仍有许多农人在田里忙着夏种插秧。
但在行动之前,谢不为先找了一棵大树,一手撑着树干一手不住地锤腰,嘴里有些“哎呦”:“坐这板车可真是受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还一路颠簸,弄得我的腰都快断了!”
他再瞥了一眼在一旁正站得笔直的止观法师,见其虽腰背挺直,但眉山高突,额上冒汗,且脸色发白,显然也是不好受的,顿时心里便平衡不少,又站了起来走到了止观法师身侧,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周哥哥,你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捶捶腰啊?”
说着,作势就要去触碰止观法师的腰,但被止观法师侧身躲了去,又是竖掌念道:“阿弥陀佛,我并不难受。”
再望向了不远处的稻谷田,似是学会了转移话题,“不知施主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谢不为见止观法师不愿,也并不纠缠,而是顺着止观法师的目光同样看向了稻谷田,瞬目笑了笑,神神秘秘道:“看了你就知道了。”
言毕便阔步往田间走去。
午时后便是一日最热之时,即使只是走在这高照阳光下未有劳作,但仍是觉得浑身热得冒汗。
可在田间忙碌的农人并没有歇息,依旧躬身在水田中埋头插秧,只在家中妇人儿童送来箪食壶浆之时,才肯抽出如扎根在田里已裹满泥浆的大腿,艰难地走到了田垄边,再稍稍放下手中的农具秧苗,腾出空来咬上一口面饼喝上一口水。
而这也仅是少数,更多农人还是头也不抬地专心在田中劳作。
谢不为就领着止观法师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眼前人间最为普通且真实的一幕——这才是这个时代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的生活。
因着田里的农人皆忙于农活,虽有人注意到了谢不为与止观法师这两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外来者,但都没有时间搭理他们。
他们二人也就这么一直看到了天色复昏,农人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回家之时,才匆匆避开。
日已西斜,他二人的影子仿佛被这最后仍燃烧的太阳从轻盈的天上打落至田间地头,再沾染了厚厚的尘土,变得沉重而逶迤。
站久了自然也会累,
谢不为便拉着止观法师到了来时曾路过的一间破庙处歇息。
破庙显然衰败已久,灰尘如土,蛛网如布,供台零碎,蒲团无踪,就连正中的佛像,也缺失了一臂,面容法相掩在了灰尘及蛛网之下,看不清究竟是哪路神佛。
但谢不为并不讲究,到外面随意拾起了一支长叶,大略清扫了门后一处地方,便直直坐了下去,再抬眸邀止观法师,“周哥哥也坐吧。”
止观法师凝眸,直直地看着谢不为看了许久,久到外头昏色将黑,弯月隐约挂在了西山上,才缓慢地坐到了谢不为身边,略略阖眼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见的吗?”
谢不为拍掉了长叶上沾染的灰尘,再吹了吹,状似无意道:“是也不是。”
说着,用长叶指了指门外深灰色的天空,“有太多太多,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藏在了黑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