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作孽的两父子。”奶奶一撇嘴,骂了一句,“要我说,人人都不该给那老头扫墓!”
商老师无奈:“人家的家事……”
奶奶高傲地昂起下巴:“我说得有错吗?志鸿,你评评理,我说错了吗?”
志鸿就是商挽琴的父亲,奶奶的女婿。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妈说得对,一点儿没错!”
奶奶笑开了,商老师悄悄拧了丈夫的腰。商挽琴装没看见,但不由往右边看了看;她记得,七七家老人的墓就在这儿附近。没看见人,她也不失望,只想:乔逢雪是肯定不会给他生父的生父扫墓的,那都不配他叫一声爷爷。他高中开始就自己挣学费,未成年时都不跟那边低头,现在怎么可能服软。他不报复就不错啦。
咦?这么一想,他和她的爸爸还有一点点像……奇怪的联想。
到了爷爷墓前,细碎的忙碌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考。
这是合葬墓,空位留给奶奶。墓地是爷爷自己选的,说是要早做准备。听说他本来想选五人墓,分别留给妻子、女儿、女婿、孙女,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被奶奶笑惨了,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指不定人家都不打算入土呢?就像伟人一样,将骨灰洒进大海,或者种在树下。
商挽琴回忆着往事,不觉一直带笑。她分到了擦拭墓碑的任务,仔仔细细地做着,擦去墓碑上的灰尘和鸟粪,勤快地清洗抹布,确保墓碑上爷爷的照片没有一丝尘埃。照片也是爷爷早就选好的,他怕大家选一张不好看的照片,或者太严肃的也不行,就自己精心挑了一张。本来想用和奶奶的合照,又反应过来不吉利,终究换成了单人照。
照片上的老人拿着毛笔,在画一副枇杷图,侧头笑着,好像在和照片外的人说什么。这张照片是商挽琴拍的,当时爷爷在教她画国画,那时她才小学,得到了一台数码相机作为生日礼物,新鲜极了,到处拍,恰好拍下这张,没想到爷爷很喜欢,专门洗了好几张,家里摆着,钱包里揣着,连学生来看他,他都要显摆,说孙女聪明极啦,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拍出这么好的照片。没人反驳,都顺着承认,爷爷就愈发觉得这张普通的照片真的很好,以至于最后郑重地选了它放在墓碑上。
墓碑擦干净了,闪闪发光。商挽琴吸了吸鼻子,放下抹布,接过母亲递来的纸钱。火堆已经燃起来,烟雾升腾,裹着灰烬飞远。
“都记得跟他说说话啊。”平时刚强的奶奶,现在声音非常温柔,“我们都在心里跟他说说话。他最喜欢热闹。”
商挽琴扯下黄纸,放进火堆。烟雾愈发浓郁,相互交织、扭曲,隐隐约约构成了什么图案,她愿意相信那是爷爷的脸。
爷爷。
她在心里说:我来看你了。
……
爷爷:
你在那边还好吗?
我最近很不错,也依旧讨厌吃芒果。但前段时间,温香跑去搞扶农,好像承包了一个芒果园,一改精致女郎的形象,热火朝天地种芒果,还给我寄了一箱。我问她是不是发疯了,失恋分手就要归隐田园吗,她居然嫌弃我不懂事,说她只是终于参与了一点男友家的布局。她参与就参与吧,给我寄芒果干什么?我让她下次给我寄点别的,她又嫌弃我,但转天我就收到了樱桃寄出的通知。
我留了几个芒果给爸妈和奶奶,剩下的拿去了干妈家。我记得她爱吃芒果。干妈很高兴,说这些芒果品质很好,拉我一起做了芒果千层蛋糕,又给七七打了视频电话,给她看我们的劳动成果。七七在屏幕对面大叫说馋死她了、她好想念妈妈的手艺,逗得干妈直笑,其实我知道七七对吃的兴趣不大,天天啃健康餐就能过,她只是想让她妈妈开心。
爷爷,你要是在的话一定也很开心,你也爱吃芒果千层蛋糕。你在那边有吃吗?记得不要多吃,你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的。
爷爷,我这一年过得很忙碌,好在终于要结束了。大学四年真快,我好像上个月才踏入校园,这会儿却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课程,即将带着成绩单和毕业证离开。
爷爷,有些事我想告诉你。还记得我和你说,我在学校谈了恋爱吗?第一年我跟你说,我好喜欢他、好开心,第二年我说,虽然有不开心的地方,可我还是很喜欢他。第三年我说,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喜欢他了,但我上网查过,这也许是喜欢转变为爱的契机,所以我会继续尝试磨合。
现在是第四年,我分手了。导火索是我发现他骗我,我当时真的气坏了,都气哭了,我真想不到真会有这么奇葩又恶劣的事。他不仅骗我,还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其他人暧昧,被我揭穿了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搞什么,他以为他家有皇位要继承吗?
不过,说不定他家真有个皇位,难怪他有恃无恐。爷爷,你曾经告诉我,统治阶级总倾向于把其他人当工具,而很少有人能超越自己的阶级。我那时不懂事,觉得你说的都是老掉牙的黄历,现在才知道,你说的有道理。
爷爷,有些事、有些心情,我不好意思和其他人讲,连跟七七也没讲过,和妈妈、爸爸也没讲过。我讲给你听,你一定不要嘲笑我,好不好?
第一件事,其实我想过原谅我前任。大家都夸我分手很果断、态度很坚决,相比以前哭哭啼啼、反反复复、怎么都分不了手,有了很大进步。他们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坦白了,可最初我真的想过原谅他。
发现他骗我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我一开始愤怒极了,等气头过去,我发现自己竟然在给他找借口:他是不是被人拉去演戏了?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照片看起来很暧昧,其实应该没怎么样吧?我给他电话,他接得慢,可终归是接了。
等等等等。我找了好多借口。
可是没有一个借口能说服我自己。
借口没有用,我就开始脑补一些有的没的。我开始回忆他的为人、他的性格,尤其想他对我的好。我想起他曾经帮我做游戏美术,没日没夜地画啊改啊,人都瘦了,有一天他画着画着,猛一下栽在桌面,吓了我一大跳,差点打120,结果他只是睡着了。更好笑的是,没一会儿他醒了,还不知道自己刚刚睡过去了,我和他说,他觉得我是捉弄他,我就拿来镜子对准他,指着他的额头问:那你觉得你头上的包哪儿来的?他愣了几秒钟,居然哼笑着说是我打的。我还争辩呢,他突然就把头埋在我肩上,我才反应过来他只是不好意思,不愿意承认。
爷爷,他给我做的美术特别好,真的特别好。我那款游戏其实有不少缺点,中期太肝,后期的玩法比较重复……不说这些专业的,总之,他的美术点亮了我的游戏。我能脱颖而出,他起了很大作用。可他从没拿这件事表功,也从来不对外宣扬。有时我得意忘形,叉着腰洋洋得意说自己好厉害,一下就做出了受欢迎的游戏,他总是捧场地赞扬,抱着我飞一圈,说音音你怎么这么棒、你真是太厉害了。很夸张,可真的很让人开心。他从来不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