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从没对我发火。没有凶过我,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事而迁怒我。反而有时候,我遇到了不顺,还容易朝他发脾气。他总是静静地听着,顶多在事后笑我一点就炸,应该少吃点辣椒。
我曾经觉得,我们的相处模式和妈妈爸爸很像。爷爷你肯定知道,妈妈凶起来可凶啦,有时她自己课题进展不顺利,就怪是爸爸生意做太好、让她缺乏危机感,爸爸从不反驳,永远都笑着说我老婆说得对,然后去厨房给她做她喜欢的点心,或者买一束她喜欢的百合花。
可也正因为想到了爸爸,想到了爸爸是如何对待妈妈的,我才真正明白过来,李凭风和爸爸不一样。他和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爸爸永远不会骗妈妈。
小时候,爸爸还没做生意,我跟着爸爸妈妈住在普通的单元楼里,走楼梯的那种。我们住在六楼,我觉得好高、爬起来好累,有一次放了学回家,我不想爬楼,就站在楼下等爸爸下班。他总是更早回来,往往还拎着菜,两手都不空,可我不懂事,偏要爸爸背。
我会说:“爸爸,背我回家,我走不动了。”
爸爸挺为难的,但架不住我央求,他会弯下腰,示意我自己爬到他背上去。我很高兴,也不管爸爸累得汗水一滴滴落下。妈妈回来后知道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哭着认错,心里却不服气,第二天又故意等爸爸回家,背我上楼。
爸爸问我,不怕被妈妈骂?我自以为聪明地说,只要我们都不告诉妈妈,妈妈就不会骂我。爷爷你知道的,爸爸很宠我,我小时候无法无天,以为我说什么、我爸就是什么。我爸当时看看我,没答应,就笑笑,答应背我回家。我以为他是同意了,没想到我妈一回来,我爸就和她说了。
我又被妈妈骂一顿。我那时候好生气啊,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指责我爸背信弃义,我爸却哈哈大笑,扭头跟我妈说:“你看,她还学会了个新成语,没白挨教训!”搞得我更生气了。接着,我爸又来抱抱我,温和却严肃地说:“音音,爸爸不会骗妈妈,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告诉她。所以,今后不要耍这样的小聪明,好吗?答应的事就要做到。”
爸爸是个很灵活的人,这是他自己承认的。我见过爸爸在外面说谎不打草稿的样子。可他真的没骗过妈妈。前段时间我和他晚上散步,他偷偷买了啤酒喝,千叮万嘱让我别告诉我妈,结果第二天,我妈一看啤酒没了,就去问他是不是偷喝了,他一下就承认了,站那儿检讨了好久,差点没写保证书。我本来在做游戏,出来看见那一幕,都快笑死啦。不过妈妈说爸爸晚上偷喝了所有啤酒,可他散步时只喝了一罐,难道他半夜起来偷偷喝?爸爸真奇怪,哪儿来这么大的酒瘾。
可也是因此,我更加确定,李凭风不是爸爸。我在他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试图把我们的关系嵌进爸妈相处的模式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开始自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固然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李凭风——好吧,我承认,也因为他长得很好看,特别对我胃口。爷爷啊,你是不知道,现实生活里想找个帅哥可太难了!女生好看的不少,可我掰不弯自己,这也没办法。
我是不是又说远了?让我们说回来。
我喜欢李凭风,固然因为他很有意思、画画得很好、对我很好,可更多的情感,其实来自我对他的想象。我其实明白,爸妈那样的感情太少了,我不一定能找到,可我总自欺欺人,觉得爷爷你能找到奶奶,我妈能找到我爸,我应该也能顺顺利利。可都是自欺欺人。
抛开容貌、才华,我想要的伴侣,一定首先是真诚的。他可以穷,可以高傲,可以别扭,可以阴晴不定……但他必须是真诚的。据说人类都是慕强的,我也不例外,只不过我理解的强大必定以真诚为前提。如果一个人甚至不敢袒露真实的自我,不敢敞开内心面对他人,甚至面对恋人都要戴着面具,这个人怎么配称强大?不真诚的人,哪怕富可敌国,哪怕把自己锻炼得身手不凡,也只是个胆小鬼。
李凭风就是胆小鬼。
爷爷,我想,或许我还没有完全忘了他。完全忘记一个人是根本不会想起他,可我依旧会想起当初,会忍不住去分析他,去揣测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造就这样一个李凭风?仅仅是富家子弟那闲得无聊的空虚的灵魂吗?
我没有太多的依据可用,因为我所认识的李凭风大部分是虚构。他和他那个不知真假的名字真像,凭风,所有认识他的途径都像风,风切实地吹过了我的身体,我抬手却握不住任何证据。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无数谎言里,仍然隐藏了许多真实的细节。
我想起来一个细节:他经常在网上看车的视频。他不看那些豪车欣赏,也不看试驾体验或者购买体验,他只看一种视频,就是汽车的安全测试。那些测试很夸张,比如让货车和轿车对撞,比如用起重机把车吊起来从高空扔下,甚至让车从悬崖滚落,分不清是测试还是杂技。他看着看着,忽然感叹了一句,说他果然最喜欢沃尔沃。我问他为什么,他指着视频说,这些夸张的测试都是沃尔沃的,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车。
那时候我以为他不过随口一说,毕竟他那么穷,我又还是学生,就算买车也不会买豪车。但现在我知道他有钱,是那种沃尔沃配不上他的有钱,可他当时为什么说最喜欢沃尔沃?如果那也是谎言,未免太细了。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最喜欢沃尔沃,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车。越渴求什么,就越缺少什么,我想他一定很缺乏安全感,才会那么认真地指着视频,说他喜欢世界上最安全的车。
爷爷,我认真思考过,假如他没有如此彻底地欺骗我,我们会不会仍在一起?假如他至少告诉我他的童年经历,告诉我他真实的内心,将那张假笑的面具取下,让我看见他真实的虚弱和胆怯,我会不会找到更加强有力的理由原谅他?曾经的我太想体谅他,也太想了解他了。
可惜他从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不知道。爷爷,有时我希望有假如,有时又觉得,幸好没有假如。
爷爷,你知道吗,乔逢雪也回来了。我原以为我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可很快,我就想起了越来越多关于他的细节。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从没忘记他。网上有句话——唉,爷爷你要是听了,肯定又要摇头说现在的中文太矫情,可我觉得那句话还不错,就是被滥用得有点俗。那句话说,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一生。我想,我肯定不会被困住一生,但说不定被困了好几年。
我想跟你说说他,可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多少能说的。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住院那天他忽然出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始细心照顾我?说他工作很忙,走路都要拿着手机回邮件?说他挣了不少钱,买了不止一辆好车,还买了房——多半也不止那一套?说他哪怕被生父和后妈苛待,也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很让人佩服?
还是应该说他身体终于好了,曾经快要把他逼死的病魔彻底远去,现在他都会打羽毛球了,打得还很不赖?
又或者,我该说他已经变得和当初很不一样,可忽然不高兴、冷下脸,没一会儿又强忍慌张道歉的样子,又分明和当初一模一样?
还有,他总跑来家里吃饭。为了一起吃饭,竟然不辞辛苦,天天下厨。但所谓“辛苦”,可能也是我想象的,因为我很不爱做饭嘛,妈妈也不喜欢,奶奶也不喜欢。爷爷你很喜欢做饭,是不是就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呢?爷爷,我想你做的烧黄鱼了,还有五香卷、姜母鸭、炒粉……
爷爷,你当初给奶奶做饭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告诉我吧。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乔逢雪变得很紧绷。爷爷,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淘气,趁你午睡的时候偷偷往你脸上贴面膜吗?那片面膜紧紧地绷在你脸上,像张雪白雪白的面具,明明五官没变,却一点看不见真实的人脸了。
乔逢雪就给我那样的感觉。这绝对不是因为他皮肤白,名字里还有个雪字,我才有这样的联想。
我总觉得,他在努力扮演自己,一个想象中的自己。那个他温文尔雅、从容体贴,做什么都很有条理,遇到什么都不会发火,好像一切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