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纠撩起帘子就钻了进去,梵行在帘子外止步,轻声告了罪,才抬步入内。
里面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燕无纠和燕多糖两个几乎已经把地方满满当当占据了,见他进来,燕多糖垂下眼睛说:“我出去买点菜,大师留下吃顿饭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那张被子也是缝缝补补得不能再补了的,压在干瘪瘦削的女人身上,将那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压出了近乎年迈的苍老。
贫苦的人们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说法,梵行伸手去诊脉,燕无纠就站在一边看他。
他觉得这个和尚怪异极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听到这里梵行就想出去,女人停了片刻,略略提高了声音,悲喜交加似的问:“是啾啾么?是娘的啾啾吗?”
燕无纠低头看着女人的脸,乖顺地回答:“是啾啾。”
女人枯瘦无力的手抓住了那只小手,握在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娘的啾啾啊……可别再丢了……”
恰巧拎着菜篮子回来的燕多糖听见了这句话,接话:“娘你睡糊涂了么?啾啾什么时候走丢过?”
女人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表情也有些疑惑:“是啊……啾啾没有丢……”
她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又闭上眼沉沉睡去了,睡着时手中还握着燕无纠的手。
燕多糖飞快地看了梵行一眼,招呼弟弟:“出来吧,让娘睡,你去把柴火打了。”
燕无纠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梵行注意到他还留恋地轻轻蹭了一下女人的手指。
“哎,知道了。”嘴里小声应着燕多糖的话,他拉着梵行的袖子让他在桌边仅有的两张凳子上坐下,“你在这等着,燕多糖炒的菜可好吃了。”
他一路小跑出了门,少女提着篮子在梵行边上坐下开始择菜,被虫子蛀过的菜叶子也被她理了理放进菜堆里,说是去买菜,其实也不过是挑了些别人不要的白菜回来,倒是有两颗个头小小的鸡蛋。
“娘病了好几年,脑子有些不清楚,”低着头的燕多糖忽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她要是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糊涂了。”
梵行正挽着袖子试图帮她干活,被女孩子摇摇头推开:“你这样的少爷,哪里会干这个。”
梵行茫然地睁大眼睛:“少爷?”
燕多糖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和燕无纠不太相似,这一下笑起来倒是有了点灵动温柔的漂亮劲儿:“你虽然做了和尚,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干干净净一点刺都没有,生在我们这里的,都是啾啾那样的。”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又闭上了嘴。
梵行被她推开,也没有再抢着干活,捻着佛珠,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你的弟弟,没有说你们娘亲脑中有疾。”
燕多糖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他还小,哪里知道娘以前是怎么样的,只以为现在这样的娘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