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书姚镇,不惜用十六万大泉刘氏精锐骑军、三十一万地方驻军的阵亡战死,暂时为家族赢得军心民心,作为姚近之称帝必须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此举会成为姚氏篡位的踏脚石,要以一座完好无损的蜃景城,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的观道之地,同时让蜃景城成为蛮荒天下设置在桐叶洲的陪都之一。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真要给你办成了,老子就要一裤裆黄泥巴了。好个斐然兄,亏得我当年对他那么客气,就这么想要与我重逢啊。”
中土文庙为一个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人,专门昭告天下,解释澄清?只管解释去。
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不是一个个孑然一身却能够力挽天倾吗?亚圣一脉在战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为首,却是毁誉参半,所以各大书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复文圣的文庙神位,位置还要高过亚圣吗?不是要将事功学问遍及天下吗?敢吗?只要是个有心人,难道不都会难免多想几分?退一万步说,勘验真相,比起看热闹起哄,哪个更轻松?尤其是陈平安,以后的每个动作,都会是引人侧目的一种风吹草动。更别提建立宗门,尤其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了。
所以对于陈平安来说,这笔买卖,就只有亏多亏少的差别了。
而此举,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无所谓,师兄左右无所谓,三师兄刘十六也无所谓。
可最有所谓的,恰恰是最希望文圣一脉能够开枝散叶的陈平安。而一旦陈平安有所谓,或者为之有所为,就会对整个文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到先生和师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所有人。
甚至这还会牵扯到浩然天下与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更会重新扯起一场暗流涌动的三四之争。
总之这桩可有可无的买卖,斐然什么都没亏,隐官大人万一真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到时候亏多亏少,好像全看陈平安的运气和造化了。
所以这场“问剑”,早已重返蛮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会输。
陈平安突然问道:“当年桃叶渡,除了刘琮和高适真,就没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刘茂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有,斐然也不会告诉你吧。”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刘茂说道:“至于什么藏书印,传国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处。”
陈平安双脚落地,藏书印?斐然你一个练剑的,如此附庸风雅,莫不是又学自己?
陈平安重新走到书架那边,先前随便炼字,也无收获。不过陈平安当下有些犹豫,先前那几本《鹖冠子》,总计十多篇,书籍内容陈平安早就烂熟于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对那泰鸿第十篇,言及“天地人事,三者复一”,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曾经反复背诵,因为其宗旨,与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多有交集。不过陈平安最喜欢的一篇,文字最少,不过一百三十五个字,篇名《夜行》。
返乡之后,在姜尚真的那条云舟渡船上,陈平安甚至专门将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之所以会犹豫,是突然记起,先前书籍自行翻开书页时,发现此书夜行篇的一处旁白处,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鸟篆,“秉烛夜游者,小心火烛手”。
那会儿陈平安误以为是刘茂或是先前某位藏书人的钤印,就没有太过上心,反而觉得这方印章的篆文,以后可以借鉴一用。
陈平安抽出那本书籍,翻到夜行篇,缓缓思量。
这不是个死局,甚至连问心局都算不上。因为陈平安太简单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笔,根本不会是这个线索明显的龙洲道人。
准确说来,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离开浩然天下重返家乡之前,送给隐官大人的一个临别赠礼。
设身处地,处于同等境地,陈平安觉得自己一样会为斐然来一场“接风洗尘”,恶心人不偿命。
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宝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步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帝都不敢动刀子。只不过刘茂终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只是借助浩然的天下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朝野上下,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天底下所有看热闹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陈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剑气蕴藉其中。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开篇文字很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天纵之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著,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同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罪,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人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藩王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在蛮荒天下,能够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方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
边款篆文颇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飞剑,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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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寺,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