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还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
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条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