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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冰火两重天(第1页)

没有哪个女孩,会不在意自己的满头青丝。我对长发的执念,源于对舞台的热爱,浓密的秀发可塑性强,偶尔某支古典舞,是素雅长裙长发披肩的造型,翩跹的发丝灵动自在,在耀眼的灯光下跟着起舞,每一次回眸,从发尾到眉梢的娇俏,都透出女性独有的风情,和柔美的自信,而每一根头发丝的健康光泽,都在诉说着年轻皮囊的美好。

开始化疗之后,天生五感异常敏锐的我备受困扰,药物的毒性最先放大的是我的嗅觉和触觉。闻不得任何浓烈的气味,盒饭里的油味变成呕吐催化剂,我妈惯用我也爱闻的香水也不行了,原本的香味像生化武器一般直冲天灵盖。穿刺后骨缝的伤痕,隐隐地酸涩刺痛,静脉炎发作后的血管,痛得像被扭成麻花,手臂的皮肤开始干痒硬化。

以上这些,我都还能忍耐,直到头发被绞掉的瞬间,才突然就像漏了气的皮球,成为一具干瘪的皮囊,失去了活力。

我妈给我剪头的时候,还念叨小学前都是她给我理发的,多年不拿剪刀,手都生了,仔细修完,托着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又举着小镜子给我照:“这个发型有点眼熟,梨梨,你现在特别像文具盒上的西瓜太郎。”脖颈处空荡荡,凉飕飕,不再有恼人的发丝扎在皮肤上,我失落地一把推开镜子,蜷缩进被子里,不愿意面对这副模样。

晚上安月苼来了,见我情绪低落,摸着我的头,不动声色地安慰我,“小梨花,你怎样都是可爱的,这个发型也蛮好的,方便打理也精神,像民国时期的女学生”。其实,他走进病房看到我第一眼,瞳孔的微微震动,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这个西瓜头,很难看,我在他的眼里,变丑了。我闷不做声,只能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窝里。

第二期化疗的整个过程,整个病区此起彼伏的呕吐大军里,多了我这一员猛将。不管胃里有没有食物,只要药物通过静脉在体内循环一周,强烈的眩晕感便会袭击大脑,随之而来的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反胃,化疗药的副作用,让呕吐成为一种不可控的生理反应,即便胃里空空如也,连胆汁都吐光了,眩晕之下,还是会止不住的干呕。

黎天成在医生之中鹤立鸡群,她出身中医世家,却是名纯西医论者,似乎并不完全认同中医的理论,但在我的诊疗上,还是愿意听她父亲的建议,其中一条,便是有吃有补,食物才是最好的营养。因此黎天成要求我尝试憋吐,以十五分钟为关卡,能憋多久是多久,哪怕每天,进食的只有米汤和补血汤,只有身体能吸收,都有能量的补给。

至此,我开始把憋吐当成一种技能来练习,一感觉反胃,口腔会瞬时分泌大量的唾液,这时,要半靠在病床上,先用舌尖顶住上颚,再把舌头向下打卷,抵住下颚,接着一点一点,把唾液平稳地吞回食道,这样可以有效地抵挡翻涌而出的胃酸。这一套憋吐法则,循环往复,直至极限,最后再吐,全流质食物的营养,多少也吸收了一部分。

晕眩、恶心、反胃、憋吐、呕吐,类似的循环看不到尽头,整个白天我都极度困顿乏力,想睡觉也是一种奢望,毕竟利尿剂会附赠每十五分钟一次的排尿,小麦色的尿液,噗噗冒着泡泡,散发着化学制剂的刺鼻气味,连病房里的消毒水都盖不住。要等到半夜,化疗药从体内代谢了大半出去,呕吐的频次逐渐降低,才能勉强回神,囫囵睡个觉。

□□上一层层叠加的痛苦,挤兑着残存的正常精神空间,原本失落的小事,比如丑陋渐秃的头发和触目惊心的瘀斑,不过是血液病区稀疏平常的「患者标配」。

第二期化疗的最后一天,血常规显示我的外周血,出现了严重的“骨髓抑制”,血红蛋白、白细胞、中性粒细胞和血小板跌至谷底,尤其是生存时间只有6-8小时的中性粒细胞,数值低得近乎于无,造血和免疫能力彻底丧失,意味着我踩在感染和出血,这两个化疗最严重的临床并发症的红线上,黎天成找我妈商量,准备安排注射“升白针”。

“预防或治疗中性粒细胞减少症,是保证足剂量化疗或剂量密集化疗的根本,临床上首选药物是重组人粒细胞集落刺激因子(G-CSF),主要是利用基因重组技术产生的人粒细胞集落骨髓造血细胞,增加体内的白细胞数量,以维持人体免疫,俗称短效升白针。还有一种长效升白针,我计划留到下一次强烈化疗后再用。”

晚间,化疗药点滴结束,护士就过来了,用我见过的最小最细的针筒,从超级迷你的药瓶里抽出药剂,往我的手臂上扎针,她满脸严肃,认真盯着手表,整整耗时两分钟,才把少的可怜的药水打完,看我满脸好奇,还向我解释,这样的活性细胞因子,如果快速注入体内,容易诱发身体的剧烈免疫反应,为了安全,一定要遵守时限,慢慢打。

这小小一支的活性细胞,出乎意料,在我的身体里异常活跃,我妈还在帮忙按压止血,针眼周围巴掌大的皮肤,就开始发烫,灼热感快速向身体各个角落蔓延,呼吸变得急促,心跳越来越快,冷汗覆满额头,紧接着,体温急剧升高,四肢关节不受控制地抖动,短短几分钟不到,我就骤然发起高烧,牙关咯咯打颤,浑身像癫痫发作般剧烈抽搐。

我妈紧急按铃呼叫医生护士,黎天成和护士冲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徘徊在休克的边缘,高烧和抽搐,口吐白沫,意识模糊,眼前迷茫一片,人影来回晃动,忽然脖颈一凉,大概是熟悉的退烧冰枕被塞到脑后。

“你女儿的体质,不得不说,真的是难得一见!我想着给她逐步加量,用的是最便宜的升白针,别的患者用了基本没效果,她倒好,一支下去直接休克,这说明细胞在骨髓和关节里猛涨,照这个细胞生长速度,她二期化疗之后大概率不需要休息一周了,大概两至三天的升白针和腰穿临床之后,就可以马上进行三期强烈化疗了。只是苦了孩子,估计之后所有药物的疗效,她都会远超其他人,但副作用,也都会远大过常人。”

“侄女莫若母,梨梨她其实比我们想象得更坚强,这半个月的治疗,如此艰难,但她没有一句抱怨,黎医生,按我们之前商量的方案,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上激素,过早开始注射激素会产生依赖性,也怕体型像吹气球一样膨胀,我当医生前也是舞蹈演员,希望梨梨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还能拥有正常的生活,拥有继续站在舞台上跳舞的选择权。”

体温超过40度,又只能物理退烧,我妈不放心决定陪夜,于是给安月苼打了电话,让他今天留校不用来医院。我的意识烧得迷糊不清,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泡在醋罐里,倒牙般酸涩的痛,高热下的皮肤刺挠发痒,关节烫得不停战栗,像被架在燃烧的火堆上来回炙烤,脖子和四肢枕在毛巾包裹的冰袋上,犹如寒冬腊月赤身裸体站在雪地中。

煎熬的漫漫长夜,仿佛化身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下,有种灵魂出窍的剥离感。

等刀体温退下来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早上八点。今天要做第三次骨穿,这一次除了常规切片,还要多抽取一些骨髓,送到广州的基因实验室,筛查排除血液癌变的遗传成因。穿刺到第三回,我已熟能生巧,心如止水,这次我选择咬住自己的右手,控制力度没有咬破,只留下两排转移疼痛的牙印,与黎天成配合默契,骨髓抽出非常顺利,她出病房的时候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知道,是赞赏。

掐指一算,入院已经十八天了。

第一天,从急诊到门诊,再到被遣送至住院部,在猜测和等待中度过。

第二天,我爸披星戴月赶到,见证了我惨绝人寰的第一次骨穿。

第三天,我妈驾到,开始化疗,期间我爸好心办坏事,一口炒面的血案,差点把我送走。

第十六天,终于连续完成两期常规化疗,扛过了前期出血,罕见未被感染,打破了「极限七天余命」的魔咒。

第十七天,第一针升白针,让我高烧至抽搐,几近休克,但药效喜人,细胞猛涨。

第十八天,第三次骨穿,加急报告显示,化疗药的骨髓抑制效果明显,疯狂癌变的早幼粒细胞,被明显压制。也是这一天,我签字加入了第一个临床试验项目。

第十九天,我将进行第一次腰椎穿刺,除了通过脑脊液的滴速来监测脑压,抽取脑脊液做脑转移化验,还要在此基础上,临床鞘内注射一种全新的人体实验药物,测试这个药物,对预防白血病癌细胞脑转移的效果。

黎天成特意把腰穿安排在了第十九天的下午,因为这天早上,她破天荒允许我接受朋友的探视,仅限两人,一人三十分钟,进病房前需全身消毒,带来的物品也必须充分消毒后,我才能接触,且探视过程中,要严格观察我的情绪波动,不能哭,容易引起出血。

“接下来的强烈化疗,你会丧失所有的抵抗力和造血能力,所有的探视都会被禁止,我从来没有在患者身上用过如此大的剂量,实话实话,你能否扛得过去,我并没有信心,可能面对的并发症,我也拿不准,能不能熬得过去,全看天意了。所以,明天下午腰穿前,见见你最好的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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