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白针不能停,今天的第二针,有了昨天突发状况的经验,我妈早早沟通好护士站,取来大量的医用冰袋,用毛巾包裹后铺满病床,我是躺在“冰床”上打的针,活性细胞进入身体后不久,皮肤变得灼热,体温迅速升高,估计这高烧又要像昨晚一样持续十几个小时了,不过因为提前做好了物理降温的准备,至少不会再像昨天那样失控抽搐。
病房里只能有一个人陪护,安月苼今天也没有来,说不失望是假的,每天晚上,他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月色都变得温柔,每天早上,目送他的背影,我的眼神也黯淡下去。我妈见我噘着嘴无精打采,帮我换掉额头上的湿毛巾:“又想你的月苼啦,是我让他别来的,总不能让他熬通宵照顾你,白天哪还有精力上课,最近他学校医院两边跑,也挺累的,更何况,高烧的时候你还总说胡话,你肯定也不乐意他看到这个样子的,对吧”。
我点点头,在蒸腾不休的高热中,稀里糊涂又睡了过去。
天微微亮,被抽血时绑住手臂的橡皮筋一勒,惊醒过来。护士交接班前会抽血,这个时间我通常还在睡,让患者尽量保持睡眠,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之前护士抽完血,会喊安月苼帮忙按压止血,这两天我妈不眠不休照顾我,后半夜累得在折叠床上睡着了,我示意护士不要叫醒她,我自己可以,护士比了个ok的手势,安静退了出去。
血小板罢工,任何的伤口,哪怕是极其微小的针眼,止血都是个漫长的过程,我的两只手臂,原本粉嫩白皙的皮肤,被多块形状大小不一的黑紫色淤血,反复叠加覆盖,已经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终于止住针眼的出血后,我把原本卷起来的袖子,全都放了下来,用宽大的病号服盖住手臂,连手背上的留置针,都恨不得一起遮盖住。
轻手轻脚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梳妆镜,端详镜中的自己:形容枯槁,脸色惨白铁青,脸颊消瘦趋近于塌陷,原本苦恼的肉乎乎的婴儿肥脸蛋,一夜间消失殆尽;齐耳短发贴在头皮上,一缕一缕,油腻,稀疏,斑秃,特别像在路边流浪,营养不良、有皮肤病、皮毛打结的潦草小狗;脖子周围的部分皮肤,浮出密布的淤癍,星星点点,说点不吉利的,有点像从前在殡仪馆里看见过的,尸斑。我叹了口气,把镜子塞回抽屉,靠在床上发起呆来。
我妈醒了之后,看到我悄悄拾掇过的头发和放下的袖管,愣了一下,笑了,端来一盆热水,把我的脸和脖子,仔细擦拭了两遍,温热的毛巾上,有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擦掉了皮肤上的汗味和油味,妈妈的手,像晨光一样温柔。
“今天要挂的,只有一袋三合一营养液,身体总算能喘口气,这两天不用化疗药,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了,早上韦鹤祎和张如诗来看你,难得被允许探视,你可得控制好情绪,不准哭鼻子哦,哭的话,容易出血,情绪如果波动控制不住,就大口大口深呼吸,记得吧。”
大学校园给予我的馈赠,有三,一为爱人安月苼,出身贫寒,拼搏上进,俊朗温柔,在我深陷泥潭时不离不弃;二为知己韦鹤祎,家境相仿,潇洒不羁,灵魂互通,像是远方失散多年的兄弟;三为闺蜜张如诗,单亲家庭,随性自由,内核稳定,是我默契天成的饭搭子。感谢他们三个人的出现,弥补了我人生前十八年,一直没有什么知心朋友的遗憾。
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总是希望安月苼看到的,都是自己完美的一面。我很清楚,打动他的,是我的自信和光芒,是在舞台上旋转跳跃的轻盈姿态,是身着华服手握话筒时的专注控场,是荷花池边晨读时脱口而出的流利英文,撇开这些不谈,追他的女孩绕学校两周,比我好看且性格乖巧的不在少数,他在我人生最高位时选择了我。
只可惜,感情还没打稳地基,我却骤然跌落谷底,周身的光芒黯淡,疾病夺走了我的一切,原本势均力敌的爱情,骤然间失衡,他还是健康阳光的,我在这段关系的天秤中便处于弱势,虽然他没有离开,但忐忑总萦绕于心。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伤春悲秋,抬头就看见病房外两个笑容灿烂的朋友,正在进行探视前的消毒准备。女士优先,张如诗先走了进来,发梢带风,手上还提着个花花绿绿的帆布袋。她把椅子挪到我的床边,戴着口罩,迷人的丹凤眼波澜不惊,好像我在她眼里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变化似的,她只自顾自从袋子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有小说,杂志,CD,小公仔,还有一包物件看不出所以然。
“我听韦鹤祎说了,你爹那一口炒面引发的血案,太赛博朋克了,你鼻子呲呲往外喷血,场面颇为壮观,可把你折磨惨了,秉承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这次啥吃的也没给敢给你带,就怕你把持不住自己,反正安月苼常来,你多看看他秀色可餐的脸蛋就够了,哈哈哈哈哈,我可太损了,你别打我。”
“我在食堂旁边的书报亭,打包了最近半年的畅销杂志,还有你爱的侦探小说,我把自个儿看过觉得棒的都带来了,反正你现在闲着,敞开了看。知道你带了索尼的Walkman来,我喜欢的CD也给你带来了,好好爱护别刮花了,都是正版的可贵了,这些等你回学校再还我,到时候东门请我一个月烧烤,这人情就两清了。”
“除了几个熟悉你的老师同学,大部分人都不知情,还以为你启程去「海上学府」交流深造了,所以别有什么心理压力,好好治疗,下学期回来,还是一条好汉,英文系第一名的头把交椅,可不能轻易被别人夺了去。”
“说老实话,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并不是很有好感。肤白貌美,有股子天然的傲气,一看就是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一路顺风顺水、眼高于顶的孩子。你知道的,我才三岁就变成单亲,我爸被我妈的好闺蜜拐跑了,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在图书馆里谋生路,我只能与书本为伴,我妈生活能力零级做饭贼难吃,我天天吃路边摊吃成个大胖子,从小就自卑没什么朋友,你就是我羡慕而不得的,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有一次语言学的专业课,我俩都迟到了,我不得已跟你挤在最后一排的同一张课桌。课上到一半,饥肠辘辘,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包薯片,把课本竖起,挡住脸,正想偷吃,看你像小鹿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神,闪着饥饿的光,我犹豫了三秒,还是递了一片给你,结果,我们嘎吱嘎吱躲在课本后吃得正欢,却被老教授当场抓包。”
“你还记得Dr。Li憋成猪肝色的脸吧?哈哈哈哈,儒雅如他都生气了,说‘你俩当我聋的吗?要偷吃,吃点不这么嘎嘣脆的东西好吗’!我们被教授赶到走廊一起罚站,结果他一走你就从外套里掏出薯片,塞过来,说现在咱们可以尽情吃了,然后你就一个亚洲蹲咔咔吃了起来,我才发现你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刻板的样子,多么有趣的灵魂啊,那一瞬间我都要爱上你了。”
“这是我笨拙的双手,第一次手工织的围巾,您请笑纳”。张如诗打开那包物件,竟是一条草绿色镶金丝的围巾,摸起来柔软细腻,有些凹凸不齐的针脚,迎着窗外的太阳,这条围巾就像初春萌芽的新绿,闪着金色的微光,莫名的生气盎然。这一刻,草绿色,取代了海蓝色,成为我最喜欢的颜色,那是生命的颜色,传递着爱和希望。
张如诗把围巾郑重塞进我的手心里,毫不介意地摸了摸我的大油头,俯在我的耳畔:“凤凰都要经历涅槃才能重生,我从来不怀疑你会输,等你回来”!一如走进病房时的大步流星,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潇洒而去。
韦鹤祎紧跟着屁颠颠进来了,他神秘兮兮地取下双肩包,抓耳挠腮了老半天,最后竟然从包里掏出一捧精致的小花束,双手递过来,还噌一下脸红了,为了缓解尴尬,歪头吐槽自己第一次给女生送花,未来的女朋友无福消受,倒是被我占了便宜。“你以为只有花吗?哼,韦爷我今天要玩把大的”,铛铛铛铛,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手提袋来。
我接过来,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看着价值不菲的经典手包,是我在他宿舍翻杂志时看到的心仪款式,当时还被全宿舍男同胞们起哄,哪个男人想不开,要掏空钱包,送女生这么昂贵的礼物。万万没想到,这六个男人,竟然补习下血本,集资给我买了一个。S市没有这个品牌的专柜,从韦鹤祎举着包的傲娇表情来看,这个包不仅贵,买的过程一定也颇费周折。
“我们舍长老鼠哥说了,「包治百病」,可惜你现在躺着用不着,待会我交给你妈保管哦,等你回学校的时候,换身漂亮的衣服,化个妆,拎上这个包,闪瞎大家的眼。为了这份大礼,我们全宿舍把生活费和压岁钱都贡献出来,估计全体至少都要喝三个月西北风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等你回来,不在S市最贵的酒楼摆一桌请客都说不过去~”
“内个,我的姑奶奶欸,你现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要以你自己为重,知道吗。我明白你喜欢安月苼喜欢得不得了,他对你不离不弃,知情人都夸他有情有义,我稍微去商学院打听了一下,他为你可是放弃了不少好前程,我不否认他对你的感情,但你们在一起才多久,说他有多爱你,我不敢随便断言,不过啊,男人最懂男人,怕就怕,他是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你,怕被道德审判,怕被千夫所指,这些话你肯定是不爱听的,但我作为你最要好的朋友,是一定要说的。”
韦鹤祎送礼物的时候花招频出,把我感动得眼眶泛红,说起感情来,又分外的严肃,我从来没有往他说的方面考虑过,不由得心头一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看着我这个样子,眼神又止不住心疼,这个陪我来住院,善良心软的大男孩,话音里开始藏不住的哽咽,转身偷偷拭了拭眼角,估计是怕下一秒会哭出来,他一步三回头地逃离了病房。
两个朋友,各半小时,珍贵的一小时探视时间转瞬便结束了。
张如诗给我发了条短信,说S大附属第一医院边上的小巷子里有家知名老店,肠粉一级棒,她垂涎已久,要去觅食就先走了,等我凯旋归来,再一起胡吃海喝。韦鹤祎在病房外待了许久,朝我做鬼脸,逗我开心,还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了我妈,他说这是学校里关系好的几位同学凑的,不能来看我,哪怕补贴一点医药费,也是好的。我妈推辞不过,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短暂的会面,耗空了我全部的精力,韦鹤祎一离开,我整个人就垮塌了下来。两位好友不动声色,待我如常的良苦用心,我都接收到了。我羡慕的是,他们身上散发着的,充满活力的、健康好闻的、阳光和氧气的味道,那是我在这小小的一间白色囚笼里,几乎快要忘却了的,外面世界的气息。
原来我离开原本的世界,不过才十九天,可为什么,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