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药房摸爬滚打长大的自己,是熟悉和了解医院的,直到被关进血液科病房,成为垂危的小白鼠,才意识到“坐井观天”的可笑,原来,对医疗,对疾病,对生命,我的认知是如此的浅薄。外面世界的岁月静好,被病区厚重的大门隔绝在外,推门而入,死亡的阴影铺面袭来,生机薄弱的患者,整齐划一的蜡黄、瘦削、枯槁,眼神空洞,神情萎靡,不甘地与死神拔河,只有此起彼伏的呕吐和哀嚎声,让你明白,这里不是地狱,而是人间。
这个地方,尊严不值钱,钱也买不来多少尊严,病痛面前人人平等,谁都逃不过□□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因为疼痛,因为出血,因为感染,因为抑郁,因为缺钱,因为……花样百出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复一日在这里上演。患者头顶悬着的,大多是生命倒计时的丧钟,家属头顶悬着的,大多是电闪雷鸣的乌云,这个地方,人的「生气」被抽丝剥茧,是「人命如草芥」的大型修罗场。
我开始重新思考「活着」二字的真正含义。
曾经引以为傲的无数个「第一」,堆积如山的奖状奖牌奖杯,原本应当成为成功的垫脚石,稳稳当当,一步一个脚印,助推我踏上人生巅峰,万万没想到,在病魔这尊大神面前再多的荣誉加身,都不过是纸糊的战袍,不堪一击,一捅即破,甚至有种被打脸的可笑。老天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你跟老天谈条件说“我很优秀,我还没活够,求求你,放我一马吧”,信不信都能把自己逗笑了,上帝在天堂里,随手摘的,还都是最娇艳的花呢。
老天说来不公,人生来不平等,皮囊不能自选,自娘胎里带来这世间,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好看的皮囊生来就享受特权,比如我,比如安月苼,比如我妈。这世间的好事,也从来也不会让一个人占全了,世事难料,我从来没料到,病来如山倒,但凡化疗一上,精气神一泄,皮囊的衰败便也一视同仁,眼睛一睁一闭,一夜之间,如秋风扫落叶,无论环肥燕瘦,枯槁的速度都一样迅疾,丑陋的程度都一般平等,管你接不接受,病魔才不屑跟你讲条件。
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晚期,特级护理,这远在天边的医学名词,此刻近在眼前,贴在我的床头正上方。发病的一个多月里,我参加了全国大学生舞蹈和戏剧比赛,奔波在几座城市间,期间短暂回家休息了几天,又回S大军训和练舞,还同步修了小学期的课程,即便恶心反胃、头晕昏倒、淤血消瘦,身体的种种异常,也没有让我停下脚步,还是像陀螺般高速旋转,甚至还顺带抽空谈了个恋爱。
现在好了,彻底躺倒,尽情品尝过度消耗身体的苦果。我也终于明白,年轻并不是万能的,身体和能量是守恒的,你自作聪明透支的,都要以各种方式还回去的。
我是一个根本坐不住的人,说得好听是活泼好动,直白点其实就是多动症,以前45分钟一堂课,如果教授讲得乏味我都坐如针毡,更何况现在全天候24小时被迫卧床,除了频繁下床排尿,每次几分钟,其他时间基本上一动也不能动,我能察觉多年练就的健硕腿部肌肉,在一点一点地松弛、退化、收缩、消亡,健美的腿部线条,逐渐变得纤细,趋近“筷子腿“,失去运动雕琢的痕迹。
作为远近闻名的大胃王,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进食了。起初是真的饿,饿得眼冒金星,老眼昏花,看到盒饭里的肉眼里的绿光像狼一样摄人,搞得我妈吃个饭都得做贼似的躲着我。偷吃我爸喂的那口炒面鼻子喷血之后,鼻腔和咽喉被止血棉纱洗礼,火辣辣地灼烧疼,导致食欲全无。等到化疗换药之后开始加入呕吐大军,对气味极度敏感,熟食的油味成了呕吐的催化剂,便也彻底失去了进食的欲望,成功辟谷,遁入空门。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惯性动物,起初每天我还会坚持下床动一动,无论多难受,都要扶着床多少来回走几步,后来经历三次骨穿,又频繁的发烧、惊厥、抽搐,精神开始懒惰,□□跟着怠惰,等到黎天成的医嘱改为完全卧床,我也乐得躺着,毕竟一动就痛,即使是起身到便携马桶上排尿,架不住膀胱阀门失控,每隔五分钟爬上爬下,备受折磨。味蕾麻木,口舌发苦,嘴里只有药味,每天的米汤和补血汤,不再有期待,机械吞咽,食之无味。
最难以接受的,是精神上的「失重感」。作为一个重度目标导向的人,凭空被抽走全力拼搏到手的成果,没有任何理由,说没就没了,骤然失去了目标,只剩下「活着」,每时每刻都觉得空虚无比。
最开始,从年轻医生们窃窃耳语的姿态中,还是觉得自己能够「与众不同」的。跟其他患者比,我病程最重,我皮肤没有发黄,我没有呕吐,我没有脱发……总要在治疗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对比,找寻与别人的不同之处,还为这样的「特别」偷偷沾沾自喜。十八年来,「要赢」的潜意识根深蒂固,在死神面前,我还不知所谓地处处攀比。
张如诗和韦鹤祎的探视,带来外面世界的烟尘,摧毁了我最后的幻想,让我彻底明白,出不去这耸立的高墙了,也回不去从前的自己了,2005年9月10日,确诊的那一天,成沁梨的旧世界崩塌成一片废墟。友情的真实样貌,揭开了爱情的虚幻一角,我恍然醒悟,安月苼没有离开我,可能,并不是多么爱,而是真的是不敢,正如韦鹤祎所言,道德和舆论把他架在火上烤,权宜之下,必须守护此时的我,才能保全他珍视的未来。
两位好友离开的那个午后,我盯着天花板,头脑清晰,思绪万千,原本有些畏惧下午的腰椎穿刺,想通了各种关节,忽然也就不是很在意了,好像□□的痛苦,大家都一样,痛都是那些痛,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过,死神面前人人平等,淡然接受命运的审判,似乎能好受一些。我决定采取心理蔑视法,横竖都是一死,勇者胜。
腰穿的准备姿势跟骨穿类似,区别在于进针的部位,黎天成依旧手法老到,常规消毒皮肤,戴无菌手套、铺洞巾,用2%利多卡因自皮肤至椎间韧带作局部麻醉,左手固定穿刺点皮肤,右手持穿刺针以与脊柱垂直的方向缓慢刺入。
进针深度约至4cm,针头穿过韧带与硬脑膜,阻力消失,黎天成缓缓抽出针芯,接上测压器,放液,侧卧位脑脊液压力60滴分钟。移去测压器,收集5ml脑脊液送检,无菌操作留取培养标本。
“沁梨,你的脑脊液滴速较快,颅内压偏高,我担心有脑转移的可能。如果白血病转移到大脑,头痛、恶心、呕吐会持续发作,癌细胞还可能侵犯脑神经,引起视力障碍和面神经瘫痪。为了保住你的大脑,接下来,我要给你进行鞘内注射,这是一种预防和治疗白血病脑转移的临床化疗新药,国内刚上市一段时间,适用于重症患者,目前你是我们医院第一名用药者,副作用可能会很大,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我背对着大家,举起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晃了晃手腕。黎天成拍拍我的屁股,示意即将进行注射。从保冷药库中取出的新鲜药水,顺着腰椎间的穿刺针,持续注入脊椎,从腰椎往下至盆骨,往上至颈椎,由点及面,冰凉刺骨的不适感开始向神经末梢快速蔓延,整条脊椎被极速麻痹冻住,我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黎天成拔针止血的动作。
护士长在检查前已经收走了我的枕头,腰穿后必须完全平卧六小时,避免诱发头痛,同时让鞘内注射的药物通过颅内压回流进入大脑,达成治疗目的。对于患者而言,穿刺后躺平的这六个小时才是最难熬的。我妈用被子把我裹紧,担心我着凉,顺手摸了我的脸和手,发现体温低得异常,但我却连冷战都没打,她连忙呼叫黎天成询问。
黎天成俯在我耳边:“沁梨,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冷。”
“麻。”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