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放笔声让前桥收回思绪,诱荷转身敲钲,提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请大家检查答题卡和考生信息是否填涂完毕。场上的“唰唰”声骤停,取而代之的是来回翻卷子的纸页声,那令人烦乱的噪音压迫感十足,有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急得哭了出来,把负责巡考的兴人弄得手足无措。
五分钟后,钲声准时响起,众考生停笔,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卷纸和试题反重力升至天空,组成遮天蔽日的乌云,然后逐渐被阳光吞噬。惆怅者有之,沮丧者有之,欣喜者有之,它们纷纷揉着发麻的屁股站起,重新将兵器抓在手中。
“下午还有一场考试,不算难熬,对吧?”
前桥已经不知熬的是自己还是黄原城上密切注视她们的叛军了。
在下半场考试中,前桥也找准了自我定位,命人准备充足的饮用水,还尽可能地收集了盾牌和木头板,给考生当成矮桌。下午两点的太阳实在不可避免,好在荆国冬天的阳光并不毒辣,饶是条件简陋,也将这群学生兵感动得泫然欲泣。
下午开考时,兴荆士兵也已有了心理准备,咸来围观骤明骤暗的天穹,和万人呈上“天书”的奇迹。她们在讨论中得出一个令所有人信服的结论——此乃求奏真嫄的法事,用以驱逐奉神邪魔。就连严珂都受此影响,对诱荷的态度从抗拒变成接纳,来了个极限大转弯,还把头盔贡献出来为她遮阳,成为大荆“爱心护考队”的一员。
洋洒万卷,上奏天阙,诱荷兵不血刃,凭借一场严肃而沉默的高考仪式,让黄原城上的脑壳们体验来自信仰的崩塌,当次日的英语听力从天边轰然响起时,所有人都将其视为来自神明真嫄的天旨。
荆军已经顾不上维持考场纪律了,一传十十传百地轰然跪地,将茫然失措的兴军也拐带着膝盖一软,几万人面向这群苦逼学生的神秘活动纳头便拜,磕如捣蒜,难掩对神明有眼的欣慰和对神迹降临的拜服,她们口中喃喃着“真嫄歆享,长乐无央”,侧耳聆听天空相继传来常人不懂的圣言,几乎要将早已遗忘十年的祷告词诵了出来。
事后经过大家复盘,只记住了一段简单却难解的天谕。
“尘善德甲隔世,九邦十五辩士,所以你应该悬臂。”
——
黄原城上的降旗,就是在英语考试结束后插上城楼的,两位兴国将军肉袒面缚,还将一脸愤恨的梧国将领绑了下来。
那些梧国士兵杀之不得,诱荷进城后命人将其缚住囚好,对前桥笑道:“事情是不是向好发展啦?”
前桥道:“我就不信奉神会再多等你一天。前两日它还摸不清楚状况,既然黄原城失守,它一定不会放弃争夺玉龙的机会,此时不与你硬碰硬,是否已将矛头调转玉龙了呢?”
诱荷欣赏地冲她微笑:“不错,连这些都能预料到,的确可以独当一面啦。”
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考考你”的游戏呢?前桥皱眉道:“那你有何对策?”
“打一场,再谈一谈。”诱荷道,“它已不敢和我硬碰硬了,我们要在它逃跑前找到它。”
奉神会逃跑?前桥并不相信。
虽说这一仗折戟沉沙,可那位邪神野心之大、能力之强,只一次碰壁怎会善罢甘休?况且诱荷口中高考生不会死亡的神话已随着高考结束告吹,接下来能不能和活死人势均力敌,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但诱荷似乎比最初还胸有成竹。
考完最后一日的最后一科后,终于从学业中解放的述封高三学生们立即投笔从戎,向着八百云关而去。兴梧叛军的大部队果然已经不在西部了,等候在那里拦截前桥等人的,只剩下老月豺和他的手下。
多日不见,他那双狠戾的豺眼已经染上深深的疲倦,不仅看上去苍老了好多,就连身后的兴军也少了一大半。
是在斩杀主将后,遭到手下众叛亲离?还是他动了歪心,将这些生命“献祭”给那位奉神,以获得所谓“永生”呢?
反正他的脑子还没清醒过来,以牛头马面的战斗力,对抗他根本不是问题,老月豺也心知肚明,却还要站在这里,为奉神拖延荆军支援东部的步伐。
“赵寿徵,头脑发热的美梦还没结束吗?”前桥对他道,“谁都看得出来,你根本掌控不了你的同盟者,那位奉神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把兴人当回事。今日它打着帮你的旗号践踏你的国土,以后你要以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将它驱逐出境呢?”
“同样的话,也说给你身后的人听吧。”老月豺的目光越过她,看着赵熙衡道,“你说着‘清君侧’,可杀了我,你就能获得太子之位吗?荆国岂会甘心让你称王,将权柄拱手相送?日后你要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切断你荆国郡卿的身份?将荆人驱逐出大兴的国土?”
“不劳你质疑,我自有方法。”赵熙衡沉声出列,又对前桥道:“你带着人往东赶路,赵寿徵交给我来处理吧。”
“别打这个主意,”前桥拒绝道,“想让荆人和梧人两相残杀,你杀了他,回兴国当你的皇太子?”
赵熙衡的目光带着失落和哀愁,似乎在因她下意识的恶评伤感:“我只是求个尊严而已,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他死在外人手上。”见前桥沉默,他又补充道,“太子之位,于我已是过眼云烟,你放心不下我,也要放心我父皇啊——他怎会让我这样的耻辱,继承他高贵的皇位呢?”
他自嘲的话让前桥心中一动。赵熙衡想手刃老月豺,或许不是眼馋太子之位,更不是为争夺父皇青睐的目光,那位名义上的父皇如何看他,早已不是让他在意的事了。
他是想讨债吗?向父亲和兄弟讨回亏欠自己多年的东西,权力、亲情,甚至尊重。无助的童年,失去的母爱,错轨的人生,如果需要找一个自己以外的人对其负责,那么父亲和兄弟就是他最怨恨的对象。
她还能相信赵熙衡吗?
“让我留下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损失,如果我没能手刃他,反而死在他的手下,不也正好为你报了仇吗?”赵熙衡浅浅一笑,嘴角的弧度又像叹息,“不知我们的恩怨,也能像陆阳那样一笔勾销吗?我倒是觉得若能死在沙场,已是我此生最好的结局了。”
他说这话时,仿佛化身一个迟暮老人,正在夕阳中回忆和审判自己的人生。
老月豺的手下在数量上打了折,赵熙衡则一路收纳了不少降军,比最初的规模体面许多,但和老月豺的差距仍然存在。有他牵制,的确能让大部队转回玉龙更加顺利,可赵熙衡也会如抛入敌军的利器,随时可能有去无回。